57歲的倪開祿出身農民,有著江浙商人的普遍特質。他為人低調,又不失商人的冒險精神;他曾四處攻城略地成為光伏界一匹“黑馬”,但卻受困于銀行催債,疲于奔命;這個一度被傳為“光伏跑路第一人”的企業家,或許將為中國光伏產業的興衰跌宕添上新的注腳。
文 | 本刊記者 王趙賓
1月11日,上海奉賢區超日太陽能總部。
數百名超日員工聚集總部食堂大廳,召開會議。這次會議的特殊之處在于,與會人員必須是持有五年投資款項的內部員工。下午3點會議開始,倪開祿正式亮相。這也是倪開祿被傳言“跑路”,回國后首次在公司主持員工大會。
會上,倪開祿不斷強調超日正在接受各級部門政府的營救,正往好的方向發展;同時他安撫在場人員,“作為投資,現在與預期有些差異,不過,我們一定會保證大家的資金安全,這點可以放心。”
大約半小時后,短短的安撫會草草結束,倪開祿坐上奔馳悄然離場。
十年前,倪開祿轉投光伏,企業資產暴增,從500萬到數十億;十年后,他債務纏身,四處討債自顧不暇。就在2012年歲末,超日太陽股票停牌、“倪開祿攜款跑路”、內部管理混亂等一系列負面消息,讓倪開祿成為當時光伏界最為悲情和最富爭議的人物。
面對撲面而來的負面消息,倪開祿并未掩飾超日的困境。在接受《能源》記者電話采訪時,他感慨道,“我們被銀行收貸和客戶電站放貸滯后造成的資金鏈繃斷而死,銀行的影響遠遠大于歐美雙反。”縱觀光伏產業目前的困境,倪的悲劇與企業自身的投資模式,刺痛了行業軟肋所產生的沖擊波將難以回避。
發跡于10年前“轉行”
與美歐“雙反”調查類似,10多年前倪開祿曾遭遇過貿易壁壘的傷害。不同的是,那次傷害為其撞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據《能源》雜志記者了解,57歲的倪開祿,出生于農村,有著江浙商人的普遍特質——低調、精明又富有冒險精神。2003年,進入光伏產業之前,倪開祿生產及銷售童車,美國是他的主要市場,生意做得有聲有色。
這一切,在2000年圣誕購物潮之前被改變了。美國監管機構通知倪開祿,他所銷售中的3萬輛童車,由于缺少安全附件被停止銷售。盡管每個安全附件成本只要10元,但若要全部更換倪將損失慘重。他抱怨說,“這一次就是數百萬虧損,對我而言這是很大的數目”。
失意的倪開祿,決定轉行另尋它業,而新行業是否環保也成了他的心結。
2002年一個夏天的晚上,他最終找到了答案。那天晚上,當他開車行駛在上海的高速公路上時,發現有個交通燈是由光伏組件供電的。他突然意識到,光伏行業或許就是他的下一個事業。
不久后,一個朋友告訴他,上海交通大學[微博]附屬公司的光伏主管剛剛離職,正帶著他的專業團隊尋找機會。于是,雙方一拍即合。2003年6月,倪開祿等6位自然人共同出資組建超日科技,注冊資本500萬元。其中倪開祿出資375萬元,占75%;自然人張海紅、倪開壽、沈衛華、宋志華和錢金發5人分別出資25萬元,各占5%。
此時的中國,正處于光伏產業大爆發的前夜。由于海外市場特別是德國市場的開啟,為國內光伏企業提供了巨大的出口空間。而成立于2003年6月的超日太陽,僅比無錫尚德晚兩年。
“與因光伏發跡的施正榮、彭小峰相比,倪開祿顯然屬于不會玩的那一類。”有人如此調侃。作為早期光伏產業的第一批進入者,施、彭二位,早已是光伏界的風云人物,也賺得盆缽滿滿。而倪開祿在2010年超日上市之前鮮有其聞。
不過,就自身而言,超日的成長速度也令人吃驚。最開始倪開祿的公司扮演著類似富士康的角色——幫大企業貼牌生產光伏組件。隨著客戶關系網的擴大,他開始涉足海外市場。
期間,由于《可再生能源法》的頒布及歐洲特別是德國市場的爆發性增長,使得中國成為全球光伏制造業發展最快的國家。
一組數據顯示了超日爆發式增長的軌跡:2005年,超日銷售額兩個億,成為當地最大的民營企業;2006年,銷售額約4.3億元;2007年,銷售額約7.5億元;2008年,超日的銷售業績獲得50%的增長,當年實現銷售額12億元,凈利潤8000多萬;2009年,公司銷售額猛增到15億元;2010年,銷售額突破了26億元;2011年,總銷售額達33億元。“德國市場給了我們很大的機遇,并且使得我們走向了成功。”倪說。
“這有撞機會的成分。當時投資500萬元做光伏沒有去調查、沒有去論證,我堅信新技術的東西有前景,考慮多了可能錯失機會。”倪如此說。
倪頗為坦誠。面對公司的快速增長,他并不掩飾曾作過一些錯誤的決定。他說,“最讓我痛心的莫過于,喪失在美國上市的機會。”
隨著施正榮的尚德成功登陸紐交所,猶如打開了光伏企業海外上市的潘多拉魔盒。英利、天合、賽維等十多家光伏企業,相繼在海外上市成功,形成了中國光伏產業海外融資的第一波高潮。但在中國光伏企業這一波上市浪潮中,倪開祿和他的超日卻被“遺棄”。
當時,超日已經取得了納斯達克[微博]上市的必要資格。“我聽從了法律顧問的勸導在國內上市,而不是海外。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否則我的公司現在肯定不是現在的規模。”回想起來倪開祿對這一錯誤決策念念不忘。
倪最終決定在國內上市,頗意外的是,超日的國內上市并不順利。2007年,超日引入戰略投資者,完成股份制改造備戰上市。不幸的是,次年受國際金融危機影響,超日上市被迫擱置。兩年后,國內IPO重啟,倪盤算著新的機會來了。
何曾料,2009年的7月15日,對倪開祿而言卻是個“黑色的星期三”。超日上市申請遭到否決,有輿論稱,該公司的財務存在一些疑問。也有傳言稱,否決背后真正的原因是“募投項目上馬過快,擴張超行業平均增速”。
接二連三的不順和打擊,讓倪開祿身心疲憊。“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日子,我感到十分難過。”他說。
證監會給出的理由是:超日的擴張計劃風險性很高。事實上,倪開祿一直在盤算試圖擁有晶硅、電池片、組件甚至電站,從而打通上下游產業鏈。“在當時國內光伏產能過剩的情況下,仍試圖通過上市融資擴大產能,將注定現在的結局。”中國能源研究院光伏中心主任紅煒表示。
在當地政府支持下提供保貸款,保障了超日的資金來源。于是,2010年11月18日,超日如愿以償在A股上市。在整個光伏企業上市的道路上,超日算是“晚到”的一個。
在超日上市中,倪開祿及其女倪娜,合計持有超日太陽43.892%股份。如果按照當日發行價36元/股計算,倪氏父女的身價可達133.3億元。而昔日中國首富施正榮,在尚德上市時身價約為149億。
接下來,倪開祿手握大把現金,把理想化的冒險主義情節發揮得淋漓盡致。
倪氏冒進
或許,是因為超日最近2年太順利了,一方面是來自資本市場的資金支持;另一方面,還有來自上海市奉賢區政府的政策扶持。這一切都讓倪開祿深信:更大的成就,在后面等著他。
在2011年的股東大會上,倪開祿放出豪言:面對行業整合,超日要在拉長上下游產業鏈、拓展海外電站市場以及國內市場加大力度。對于行業低谷期的光伏企業而言,倪所提出的三大方向,是所有企業都夢想的事情,然而每一項都將耗資不菲。
這一年,倪開祿率領他的超日,在洛陽、九江等地頻頻出手。7月16日,其公告稱,超日將以不超過2000萬元的價格獲取銀電光伏65%的股權。銀電光伏的核心是“年產1000噸太陽能級單晶硅拉棒、多晶硅鑄錠項目”。早在當年2月,超日還收購了洛陽賽陽硅業。
這也意味著,上述收購完成后,超日的單晶硅電池片產業鏈將向上延伸至拉棒環節,而其多晶硅電池片的鑄錠環節生產力也將進一步擴充。
除了上述兩筆收購之外,超日太陽能還以自有資金4.5億元投向了洛陽,建設年產100兆瓦多晶硅太陽能電池片項目。此外,收購上海衛雪太陽能以及對于九江超日的大幅增資,無一不是在為拉伸產業鏈以及擴大產能進行謀略。
在光伏領域,幾乎沒有企業像倪開祿這樣,“斥巨資砸向每個環節”。即便是號稱“世界最完整光伏產業鏈”的英利,前10年也未曾涉足電站業務。在天華陽光董事長蘇維利看來,“專業化分工、合作才是光伏企業未來的出路。”
然而,骨子里透著冒險精神的倪開祿,卻有著自己的商業邏輯:盡管細分市場可以提升局部市場份額,但整體盈利能力較弱。他的設想是,從最上游多晶硅開始,覆蓋所有環節,這樣不僅能夠控制產品質量,還能消化自己的庫存;尤其是在上市融資成功后,獲得充足“彈藥”補充的倪開祿,更是信心滿滿。
尤其是在光伏電站中,倪開祿更是毫不吝惜投入。2011年6月的一天,在柏林郊外的一片大型電站上空,坐在直升機上的倪開祿說道:他的歐洲業務正式起航。
這個占地75公頃,總功率24兆瓦的太陽能電站,坐落于柏林郊外40公里處的一片荒地。該項目也被倪認為是當年超日“最大的海外訂單”,即使在德國這個全球最大的太陽能市場,該電站也能位列前10位。
相對于尚德、英利和天合等光伏巨頭,倪開祿和他的超日顯然屬于后來者。因為在德國超過50%的產品,是由幾大巨頭把控,所以對于倪開祿而言,能在德國市場撕開一道口子實屬不易。
“我相信,如果有合適的市場途徑并加強我們的核心競爭力,我們還有潛力。”倪開祿說。
由于歐美雙反,倪開祿也試圖在美歐之外的市場占領先機。日本便是其中之一。2012年4月,北京釣魚臺國賓館。倪開祿與天華陽光董事長蘇維利高調宣布,雙方將共同合作進軍日本光伏市場。
在現場,梳著大背頭的倪開祿紅光滿面,看起來氣色不錯。倪介紹說:“此次雙方在日本光伏電站項目上的合作,將增加超日2012年度的組件銷量、增厚其企業利潤。同時,公司將借助與天華陽光的資源互補,增加其產品在海外市場的份額。”
這個計劃進行100兆瓦合作的項目,由天華陽和超日參股的方式進行。其中,天華控股出資48.75億日元,占65%股權,超日出資26.25億日元,占35%股權。就此合作開發的日本光伏電站項目,超日太陽將負責優質組件的提供及部分金融服務;天華陽光將負責項目開發、投融資和EPC等“交鑰匙”服務。
不幸的是,短短一年不到這次合作便宣告擱淺。2013年1月18日,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蘇維利透露:“由于實際操作當中,我們之間存在理念上的分歧,所以這次合作未能執行下去。目前,超日只是我們在日本項目的供貨商之一。”
異類經營者
在現實中,倪開祿屬于異類的經營者。除了正常的上市融資、銀行貸款外,他還通過承諾高額的回報率,在企業內部職工中進行集資。這也讓其背負了“非法集資”的罵名。
2010年上市后不久,倪開祿說:“當時,那些貸款都是他們主動送上門的。包括各個信托以及周圍的朋友。”至于所謂的民間集資,倪開祿解釋道,“是他們都恨不得把錢送給我。”
實際上,1月11日在倪開祿匆忙回國后,便在內部召開簡短的說明大會,其主要目的還在于安撫這些參股者。據坊間傳言,倪通過民間集資的方式,至少獲得了2億元的資本。
知情人透露,在這些民間集資中倪許諾的利率最高達15%,堪比高利貸。超日在內部進行民間集資,最低5萬元起步,上不封頂。利率分兩個檔次,5萬元為12%,30萬元及以上均為15%。可以簽訂的集資合同期限分別為1年期、3年期和5年期。
據其介紹,超日在內部進行民間集資已有段時間。最近一兩期因利息發放不斷推遲,還引發一些職工鬧事。超日的做法是,資金在10萬元以下的,可要回本金,但利息作廢。倪開祿進行民間集資并非以自己名義,他只是作為擔保人出現。
事實上,倪開祿之所以從企業內部職工中進行集資,除了獲取一定的資金以外,還有另一方面考慮,那就是聚攏團隊凝聚力。這恰恰也是倪開祿作為另類經營者的一面。
他承認,在做很多項目時,他都會帶著他的團隊一起去,讓他的員工投資參股,讓每個人都有發財的機會。讓每個人都成為股東,成為投資者,是倪開祿留住人才的秘訣之一。“我有好的項目,員工都愿意跟我一起參股。”倪如此解釋。
隨著超日上市后的盈利,跟著他的員工們也曾賺得盆滿缽滿。而今,職工參股在現實危機的考驗下,正讓倪和他的員工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截至記者發稿,關于上述集資問題尚未有明確說法,該公司也至今未公開做出說明。
夢斷電站投資
在光伏領域,電站投資是最為燒錢的環節,倪開祿卻錯誤地估計了資金鏈所存在的風險。有人說,光伏電站投資玩不好就是圈套,而倪開祿恰恰受制于此。
2011年以來,當光伏企業在寒冬中瑟瑟發抖、收縮戰線之際,倪開祿卻在產業鏈各環節東突西進跑馬圈地。“很多人都認為現在是寒冬,但在我們看來恰恰是光伏春天,還是有很多盈利機會。”在一次會議中,倪開祿如此表示。
在他看來,由于光伏組件價格跌得厲害,只有做電站才能盈利,更是未來的一條出路。但是,做電站需求巨大的資金。此時,銀行更多的資金支持必不可少,但隨著行業形勢逆轉,銀行也捂緊了錢袋子,對資金只收不放,這讓超日資金壓力倍增。
現實的問題是,如果超日不建設電站,公司又將面臨電池組件滯銷的困境。在資金壓力和產品滯銷之間,倪開祿還是選擇了大規模建設電站。即尋求境外合作方共建光伏電站,采購相當于該電站規模所需的組件,待電站項目取得貸款或股權轉讓后再收回組件銷售回款。
此舉的風險在于,資金壓力巨大的電站建設,一旦中途遇到問題,公司將面臨極大危險。
正是由于倪對形勢的誤判,導致其陷入了危險的境地。2010年超日在深交所成功募集資金23.76億元。但截至2012年6月末,超日的現金及現金等價物余額僅為2.1億元。曾經現金流充沛的公司,如今卻陷入了債務黑洞。
募集資金幾近消耗殆盡,還需面對高達20多億的應收賬款、近10億難以兌付的企業債及價值近10億的存貨。最終,3.8億的逾期貸款難以按期兌現,致使銀行抽貸成了壓垮超日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時,希臘超日的項目遭遇當地政策變化。“希臘40兆瓦的項目都準備啟動建設了,國開行還有10億歐元的授信,希臘突然宣布退出歐元區,國開行停下來,我們的安排全亂套了。”倪開祿表示。
對此,作為合作伙伴的天華陽光董事長蘇維利曾提醒倪,“超日把70%-80%的資金投入電站,風險很大,應減少這部分投資比例,但他沒有聽。”
為了解決目前面臨的債務問題,超日展開了一系列自救行動,處理海外電站項目也成為其中最為重要的一環。倪開祿表示:“我們正在和美國的投資方談,有個潛在客戶現在已經落實800兆瓦,后期還有700兆瓦還在談,南美的項目也在規劃。”
當前的形勢,迫使倪改變經營策略,原本想自己經營的國外電站,現在必須賣掉了。據估計能收回資金14億左右,再加上繼續催款回收,總共能達38億左右。1月9日,倪開祿前往青海,洽談超日太陽前期在青海的電站項目。該項目總規模在200兆瓦左右。據稱,洛陽和九江的工廠可能將會遷移至青海,來改善兩處工廠當前的現狀。
如今,面對超日所出現的危機,倪開祿在董事會、股東和地方政府的壓力下已辭去總經理職務,由其女婿接任總經理一職。這或許也算對當前超日出現危機的一種交待。
不過,對于“跑路”風波的結果,倪開祿顯得頗為無奈。他說,“他們說我有點老大作風,經營思路有點過激,其實我沒有做錯,這只是成敗論英雄。行業好了是英雄,行業不好就變成狗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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