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市時,“反向工程”如何破解發審委審核中的“上市密碼”?
案發后,理應退市的綠大地不僅依然存在,而且又因重組掀開新的資本風云
2012年3月15日,因昆明市檢察院抗訴,被稱為“銀廣夏第二”的綠大地造假案將被重新審理。
云南綠大地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代碼002200,簡稱綠大地),號稱“云南省最大的綠化苗木種植企業”。3個多月前,昆明市官渡區法院以欺詐發行股票罪判處綠大地罰金400萬元(約為其上市募集資金的1%),判處前董事長何學葵、財務總監蔣凱西、龐明星等五人有期徒刑一到三年,緩期執行,所有案犯當庭釋放。
這意味著這家欺詐上市的公司從投資者手中圈走3.46億元之后,無人獲得實刑。消息一出,市場嘩然,包括新華社在內的輿論界質疑判決過輕。十天之后,負責此案前期調查的中國證監會,罕見召開“媒體通氣會”,披露了法院判決中未認可的更多涉嫌犯罪內容。
越來越多的質疑之聲,最終推動了此案抗訴程序的啟動。
綠大地造假案,濃縮了中國證券市場過去十年的積弊。一位資深市場人士強調,對這一案,不應僅僅停留在“抓壞蛋”的簡單思維里,而應更加深入剖析“壞蛋是怎樣煉成的”。南方周末(微博)記者在昆明、深圳等地進行了詳盡調查,立體還原綠大地變“黑”的秘密。
賣花女-女首富-階下囚
這原本是一個賣花女變身女企業家的勵志故事
2011年9月6日的法庭庭審,是綠大地前董事長何學葵最后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
一年多階下囚的生涯,何學葵變化很大。一位與她有著多年聯系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何的頭發在案發后很快就白了,“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像六十多的老太太。”
20年前,23歲的何學葵放棄了成為公務員的機會“下海”創業時,給人的印象卻是“年輕有為,事業心極強”。
1992年從一家小花店開始,到1996年創辦綠大地公司期間,何學葵以自己的勤奮贏得了尊重。直至今日,在當年共同創業的員工口中,她還有著“賣花女”的綽號。
綠大地現任總經理王光中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在十多年前認識何學葵時,就眼看著她“自己下田、自己跑市場,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因此在出事后,他出于對何的尊敬與朋友義氣,硬著頭皮接下燙手的“總經理”頭銜。
1999年是何學葵的跨越之年:當年在昆明舉辦的世界園藝博覽會上,綠大地公司抓住商機贏得多個項目,一躍成為云南園藝和綠化行業的領頭羊。
何學葵也雄心勃勃,想成為中國最大的花卉苗木生產供應商。一位知情人士告訴記者,她那時談的已經不是幾千萬上億元的生意了,而是想著上百億的銷售規模。
“跨越發展”的捷徑被鎖定為上市。
王光中回憶說:“我曾勸她不要急功近利,凡事都有一個過程,要穩步走!钡谫Y本玩家的誘惑下,何學葵已經聽不進這些忠告,她所接觸到的“資本運作高手”們兜售的種種“秘訣”,令她眼界大開。
一位曾參與調查的人士向記者這樣表示,“可以說何學葵的人生觀在那時已經發生了重大改變!
在許多人眼中,此后的何學葵漸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方面在內部管理中“獨斷專行、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另一方面熱衷于通過種種捐助社交建立各種社會關系。“像組織部培訓這種跟企業經營八桿子打不著關系的事,她居然也跑去捐幾十萬元!
一位在案發前后曾與何有過接觸的投資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描述,當時何學葵及其核心團隊開會的方式已經讓他感覺“極其詭異”:不在公司里開,而是在某酒店包一間房;進去的每個人都要沒收手機,包括何也不例外。
所有這一切的源頭,都是當年的強行上市。在王光中看來,當時的綠大地無論從公司管理還是人員素質上,離上市標準都還有著很大差距,正是何學葵不顧現實條件強行上市,為后來的悲慘結局埋下伏筆。
“造假軍團”的“反向工程”
在證券業潛規則里,“反向工程”要破解的就是發審委審核過程中的“上市密碼”。
在一次朋友聚談時,急于擴大企業規模的何學葵從朋友口中知道了“創業板”和“中小板”。出于善意,朋友推薦了一位“財務專家”——曾任職于貴州財經學院和云南省審計廳的蔣凱西。
何學葵不惜讓出部分原始股權,于2000年前后引入蔣凱西擔任公司董事和財務總監。在進入公司早期,蔣凱西實際只是個“財務顧問”的角色,公司日常財務依然是由原來的部門負責。
2003年,蔣凱西又為何學葵引薦了另一位“上市高手”龐明星——據稱龐曾成功幫助十多家企業“順利上市”。
至此,在“造假軍團”的指導下,綠大地的上市車輪開始加速。在這一年,一場“虛構交易業務、虛增資產、虛增收入”的會計造假游戲開始。
在中國股市,上市公司巧立名目做假賬很常見。而綠大地的造假手法,不僅粗暴簡單,而且近乎荒唐。就是這樣歷時數年的“造假工程”,竟然順利通過市場監管層的審核,不但成功上市,而且還能多年虛增業績。
一位接近案情核心的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坦承:“事后你們當然會覺得很荒謬;但是當你身處其中,并聽到種種說法和解釋的時候,卻會不由自主地覺得一切都仿佛很合理。”
這是因為,這從一開始就是一項按照上市標準來打造的“反向工程”。
最初,蔣凱西和龐明星向何學葵表示,綠大地現有的業績和財務狀況,是不可能達到上市要求的。他們給出的方案是:按照上市審核的標準來“度身訂造”公司。對此何學葵也表示認同。
由此產生了被知情人士稱為“反向工程”的一整套方案。在證券業的潛規則里,“反向工程”要破解的就是發審委審核過程中的“上市密碼”。
在這一思路下,綠大地上市團隊先要研究上市規則和發審委的喜好傾向,然后將相關指標層層分解,公司條件能達到的就按標準運作,達不到的就“涂脂抹粉”甚至“拆骨剝皮”。
綠大地本來是一家以綠化工程為主業的企業,但是上市團隊分析認為,發審委“不喜歡做工程的”,因此決定包裝為“農業+高科技”形象,不但公司名稱改成了“生物科技公司”,而且在賬目處理上,也把本來是利潤主體的綠化工程收入轉成了“苗木種植”收入。
一番喬裝打扮后的綠大地在會計賬目上卻顯得“不倫不類”:由于綠化工程收入變成了種植銷售收入,于是公司主營收入變成了85%依靠苗木銷售,而所售苗木中卻有85%來自對外采購——咋一看這不象是農業科技企業,倒像個靠倒賣苗木發達的“二道販子”。
而在制訂方案的核心團隊之下,何學葵又組織了一批以自己親戚為主的執行團隊,負責從銀行單據到公司印章的一系列造假操作。
2004年,綠大地公司購買馬龍縣舊縣村委會土地960畝,何學葵及其造假團隊邁出財務造假的第一步——南方周末記者調查發現,該土地購買成本僅為50萬元,但經龐明星會計魔術一變,在會計入賬后成955萬,虛增了18倍。類似手法多次使用,從2004年到2009年期間總計虛增資產約3.37億人民幣。
除了土地做假賬外,綠大地以同樣手法虛增苗木存貨,這些存貨占綠大地總資產的比例超過40%。據昆明一位銀行業人士透露,這些存貨虛增了4到5倍,“比如市場上某品種苗木報價是50元,但是到了綠大地就變成了250元,真把大家當二百五耍了!
虛增業績則更加大膽,通過私刻數十枚假公章偽造銷售合同,子虛烏有的收入和利潤順理成章地出現在上市招股書上。法院一審判決結果顯示,綠大地上市前累計虛增收入2.96億元,加上上市后的虛增收入,總計約為5.47億元。
綠大地在2006年10月第一次上市審核時因招股書破綻百出而失敗,到了二次過會前,上市團隊不僅“封閉培訓”,而且把所有發審委委員可能問到的問題都設計答案,讓何學葵等申請人背得滾瓜爛熟,終于成功過會。
2007年11月,綠大地成功在深交所中小板發行股票,籌資3.46億。兩年后,何學葵登上2009年胡潤富豪榜“女首富”的財富巔峰。
會計魔術師的“馬甲”
龐明星扮演著一個“雙面人”的角色:一邊以上市顧問的身份指導公司造假,一邊作為審計負責人進行現場審計。
上市后三年里,在蔣凱西、龐明星的鼓動下,何學葵的騙局并未懸崖勒馬。
會計魔術師龐明星在此期間披上多家會計師事務所的“馬甲”,潛伏在綠大地。
據公開資料顯示,綠大地曾多次更換負責審計的會計師事務所,但其財務造假依然暢通無阻。多方調查之下,南方周末記者發現:原來在頻頻更換的會計師事務所背后,負責現場審計的公司項目負責人,竟然一直就是龐明星本人。
這個過程是:龐明星在擔任公司“上市顧問”的同時,又以“介紹項目”的方式,將綠大地的審計業務介紹給了華鵬會計師事務所,而會計師事務所“回報”龐明星的,則是任命龐為該審計項目的項目負責人。
這種操作手法在業內被稱為“項目掛靠”,即某個沒有審計資質的審計師,帶著項目“掛靠”會計師事務所,以換取項目審計資質。前后數家會計師事務所出具的審計報告中,雖未出現龐明星的簽名,但所有報告都經過了龐明星的“終審”。
這樣,龐明星扮演著一個“雙面人”的角色:一邊以上市顧問的身份指導公司造假,一邊作為審計負責人進行現場審計工作,供會計師事務所制作報表。
當龐最早掛靠的華鵬事務所“出事”后,龐以同樣方式“掛靠”到了深圳鵬城會計師事務所與北京中和正信會計師事務所,繼續著自己的“造假大業”。
這些事務所的現場審計人員基于利益和“情面”等關系,基本未作現場審計便直接以龐所提供的原始數據制作審計報表,再由龐來進行最終調整與潤色。
2010年,已生疑心的監管部門向綠大地“推薦”了另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在龐明星無法“掛靠”后,種種財務黑洞終于曝光。
“懸崖”邊的增發
只要增發成功,融到4.6億資金的何學葵就能驚險跳過危機。然而,增發被當地證監局叫停。
外界對綠大地財務問題的關注大多源自2010年3月證監會稽查組的進駐調查,但南方周末記者獲悉,實際上早在2009年8月,監管部門已經注意到了綠大地的財務異常。
2009年下半年,綠大地的資金鏈逐漸繃緊。
何學葵的自救方案就是定向增發。根據綠大地在當年8月份的增發方案,擬定向增發2500萬股,價格不低于18.64元,融資4.66億元。
為使這次增發成功,何學葵及其造假團隊編造一個更大的謊言:實際600多萬元購買的廣南林地使用權,竟然做假賬虛增到1個億。
現任綠大地董事長的鄭亞光正是2009年4月進入綠大地擔任獨立董事的,這位曾在西南財大任教多年的財務學專家坦承,自己在擔任獨董前,也并未發現公司的財務問題。
“當時就是看了一下財務報表,雖然覺得有些疑點,但公司管理層拍著胸脯說絕對沒有問題,因此也沒太在意!编崄喒庀蛴浾弑硎,正因為自己當時沒有就相關疑點進行更深入的盡職調查,結果“栽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個跟頭”。
進入公司以后,身為獨董的鄭亞光發現公司在管理制度上存在很大問題,“雖然有董事會有監事會,但公司真正的財務運作信息其實并不公開,全部由控股股東的團隊所掌控!贝藭r,正是綠大地管理層為了增發而緊鑼密鼓地“制造業績”的關鍵階段。
身為財務專家的鄭亞光向記者表示,其實財務造假并非外界所想象的那么容易!氨热缒阋撛鲣N售業績,除了銷售額之外,相關的物流、存貨、銀行周轉都會出現相應的變化,要修改所有的相關數據,使虛增的銷售額看起來合理是很難的。”
正是這些虛增的業績引起監管層的注意,審計和監管機構正是從多處“不合理”的數據變化中發現了財務造假的線索。
2009年8月,當地證監局的一次巡檢和離職財務人員的舉報,擊碎何學葵美夢。外界所不知道的是,當地證監局不但駁回了綠大地的增發申請,更提出了嚴厲的整改意見。
何學葵此時經歷了從信心十足到心驚膽戰的心態轉折,曾一度在公司內部提出按照監管部門的整改意見進行調賬。但南方周末記者獲悉的消息是,財務總監蔣凱西卻對此提出反對,認為事情“沒什么大不了的”。蔣凱西之所以反對,是因為其持有的股份將在2009年底解禁流通。博弈數月之后,綠大地最終報出了1.5億元的巨虧。
何學葵此時多疑獨斷的行事模式,最終成為了引爆綠大地造假案的導火索。由于她宣稱自己“遭受當地證監部門迫害”,以致中國證監會不得不召開新聞發布會辟謠。此后,當地監管部門申請回避,證監會稽查組隨即入駐,調查范圍也從虛增業績擴大到整體調查。
2011年3月17日,何學葵被捕。
無法退出的綠大地
這家實際上根本就達不到上市要求的公司,經過這一番騰挪之后,不僅依然存在,而且因為新的重組概念,又掀起開了一番資本市場的風云變幻。
2012年2月27日早上,南方周末記者來到了綠大地公司。由苗木基地和幾幢辦公樓組成的公司大院,位于昆明經濟開發區。
綠大地案一審之后,判決前夕,何學葵將所持股權,折價轉讓給云南國資旗下的云投集團。后者成為新的控股股東。
案發后接手的綠大地總經理王光中坦承,這兩年時間里他多次“心力交瘁”,苦苦思索如何度過危機。他相信綠大地的經營業務還有拯救的機會,“從客觀上說,綠大地的產業鏈至今在業內是不錯的!
從“污點獨董”成為董事長的鄭亞光則向記者表示,何學葵轉讓給云投集團的股權及價格,都是經過精心計算與規劃的,“股權轉讓的資金她一分錢都拿不到,而剩下的股權按現在市場價算,大體與上市前的她所擁有的凈資產相當!边@意味著,她將自己因造假上市而獲得的財富幾乎全部退還給了綠大地公司。
對于現在,鄭亞光說,“不能說公司現在就沒有一點財務問題,但在我的任上,我不會再容忍任何新的財務黑洞出現!”
對綠大地來說,最重要的結果是,這家實際上根本就達不到上市要求的公司,經過這一番騰挪之后,不僅依然存在于市場上,而且因為新的重組概念,又掀起了一番資本市場的風云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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