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科威特”,很多人打井就是賭命;連命都敢賭,更何況賭點錢?然而在“中國的科威特”,很多時候賭錢也同樣就是賭命。
文/本刊記者 吳奉彬
7月13日下午,陜西省靖邊縣刮起一場沙塵暴,黃沙鋪天蓋地,將這個黃土高坡深處的
縣城裹在一團灰暗、迷亂之中。
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爬版”者陳忠發終于鼓起勇氣跨進了縣公安局的大門,向警方投案自首。面對頭頂著醒目警徽的公安,陳忠發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語:“我已經在外面流亡了半年,這樣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
讓陳忠發“過不下去”的,不僅僅是他在“詐金花”、“捉老麻子”等賭局中輸掉的近600萬元財產,更多則是因欠下了上百萬元的賭債而被“放版者”強占房子、強扣汽車,以及綁架、挑腳筋等威脅。而此前不久,他還是身家上千萬元的石油富翁,與老婆和孩子過著無比富足的生活。
“還有不少老板和我的遭遇差不多……”循著陳忠發的這句話,記者的調查從那蒼涼的黃土高坡展開。
(“放版”:賭博暗語,即“設賭局”,并全面負責賭場管理、記賬、追債等。“放版者”從賭博中抽取管理費,每一局抽一回。“爬版”:即為參賭人員從“放版者”手里欠、賒賭資。)
“中國科威特”傳奇
靖邊縣位于鄂爾多斯沙漠、毛烏素沙漠與黃土高原的過渡地帶,自然條件十分惡劣,千百年來就靠著幾條滿是黃土的崎嶇山路與外界保持著聯系。10年前,頭頂國家級貧困縣帽子的靖邊,整個縣城僅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棟兩層小樓。
1994年的一天清晨,當人們從一貧如洗的睡夢中醒來,習慣性地望著天邊發愣時,一個驚天喜訊傳來,少數人立刻激動得手舞足蹈起來——國家允許私人投資鉆采石油。
靖邊的黃土地很貧瘠,地下卻埋藏著豐富的天然氣、石油等礦產資源。1994年4月,針對地質構造特殊造成陜北油田開采難度大、產量低、成本高的問題,原中國石油天然氣總公司和陜西省政府簽訂了《關于開發陜北地區石油資源的協議》,劃出1080平方公里礦區交給地方市縣組織開發。
“誰投資誰收益”,當延安、榆林等縣市先后推出招商引資的特殊政策,不少投資者紛紛同政府或鉆采公司簽訂石油開發協議時,一個“中國的科威特”傳奇正式拉開序幕。
“我以前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除了種地耕田外其他什么也不懂。”窮怕了的陳忠發在機遇面前迸發出空前的熱情,他很快開始到處借錢籌集資金準備開采油井。
陳忠發算是最早進入采油行業的。“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來60多萬元,靠著這點錢我一步步苦心經營,率先使用先進的科學采油方法,很快就發展到擁有安塞、靖邊等地數口高產油井的規模,最高一年產值達到了1000萬元。”
當地人稱陳忠發這樣的人為“油老板”。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和21世紀初的幾年時間,正是“油老板”們心目中的“黃金時代”。“只要有錢,幾個人合伙一商量,批個井位,就可以打井了。每口井投資100萬元左右,采出來的原油往哪里賣國家也不管,我們常往內蒙古、山西拉油。”
滾滾噴發的石油就是滾滾而來的財富,在黃土高坡深處沉寂千年的靖邊一躍成為中國的“科威特”,靠石油迅速暴發的人們很快找到了石油大亨的感覺。10年時間下來,靖邊縣年國民生產總值增長到近30億元、財政收入近4億元。而據不完全統計,靖邊全縣僅千萬富翁就有上百人,百萬富翁則更達到上千人之眾。
賭 井
在距靖邊縣城幾十公里的一個叫“青陽岔”的地方,打出了當年靖邊縣第一口油井。1994年國家允許個人投資打井開采石油之后,一大批全國各地的“油老板”紛紛來到了這里安營扎寨,鉆井采石油。
“去陜北打井吧,只要投資幾十萬元打上一口井,鈔票就源源不斷地流進你口袋了。”這樣的誘惑撥動了無數人的心弦。事實上,采油的生意并不像人們宣揚的“用錢撈錢”那么容易。在不少“油老板”看來,這就如同一場大的賭博,一口井的賭注就是100萬元,要么血本無歸,要么大賺特賺。
1990年,陜西漢中人趙榮背負著100多萬元的債務和他“油老板”的夢走進了黃土高坡深處。
連打4口井都是貧油井,趙榮將所有的錢都賠了個精光。
“打井就是賭命,都怪我的命不好,活該我倒霉。如果當時不打最后2口井,至少可以把借來的錢都還掉,我還可以回家……”趙榮終于還是沒有敢回老家,躲在靖邊幫人打雜,后來干脆做了“放版者”的跑腿。
更多的“油老板”卻在油井上賭得紅光滿面,賭出了成百上千萬的財富。
陳忠發就頗得幸運之神的垂青。同樣是靠借貸“押注”,他打出的第一口油井每天就給他產出近5噸石油。在嘗到甜頭以后,他又投資打出了另一口井,令他欣喜若狂的是,這是一口最高日產量達30噸的高產油井——“等于種了一棵搖錢樹!”笑意溢滿了陳忠發古銅色的臉龐,“抽油機一分鐘點8次頭,一天就要點1000多次頭,你算一下,它點一次頭,我就能賺上30多塊錢……”
有的打井人虧了,有的打井人消失了,更多的打井人富起來了。
“石油大亨”們的豪賭
有錢之后做什么?似乎只有大把扔錢的豪賭,才能讓人們找到“石油大亨”賭井所延續的快感。陳忠發向記者描述了當初他參與地下豪賭的壯舉:
我們一般是幾個人圍坐在一張雙人席夢思床上,中間放一個洗衣服的大盆就算是“鍋”。在玩“詐金花”或“飄三葉”時,每局牌大家都先下錢“打底”,每人一般200元,然后不斷下注。誰都不會為扔出的大扎鈔票眨眼,因為誰也不愿意被人看做小器,誰也不愿意輕易退出賭局。
我們根據約定的規則定輸贏,輸了的拍拍手開始下一盤,贏了的也顧不得別人的贊賞和羨慕,有時候懶得數錢抓一把扔“鍋”里就又開始更大的賭注。通常情況下,一般的“小鍋”也有幾萬元,多的時候臉盆也裝不下。一次我就遇到了一個“大鍋”,大家不斷將大把鈔票向“鍋”里扔,最后連“鍋”也被掩埋了,就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鈔票。你問一共有多少錢?贏家沒有來得及數,估摸著有七八十萬元吧。
如果賭博只限于老板之間偶爾玩玩的話,即使輸光了也不至于有家不敢回四處逃債。然而不久,這里就變成了有組織、規模化的地下豪賭。當有人瞅準這個機會,開始組織化地“放版”之后,豪賭的快感終于演變成無數人的災難。
記者了解到,能成為“放版者”,一般來說必須有錢有勢,缺一不可。這些“放版者”起初主要收入是每局從“鍋”里抽1000~5000元不等的現金,玩得越大,玩的時間越長,“放版者”收獲越多。在西安某處躲債的王老板講,有一次賭博總賭額不過110多萬元,而“放版者”從“鍋”里就抽了70多萬元。
“真正讓我們陷入絕境的,是‘放版者’開始赤裸裸地放高利貸和串謀合伙搞某人的錢。”王老板告訴記者,“放版者”總是千方百計勾引他們聚眾賭博,沒有現金也可以,只要開口,“放版者”就可以給你放債。“我當初就是在一個朋友的攛掇下參賭,后來才知道他早就和‘放版’的串通好了,我把現金輸光了后他又慫恿我借。結果利滾利下來,我欠下了他們170萬元的賭債……”
據介紹,通常“放版者”組織的豪賭都在其家中或賓館,他們關系網都很寬,“很有背景”,尤其是有部分國家公職人員甚至領導干部參與“放版”后,豪賭更是毫無疏漏。一些知情人還給記者透露了這樣的細節:“放版者”為了籠絡參賭人員,先后還在西安等地找來許多艷麗女子,每人一次性付給1萬元錢,讓她們去“安慰”那些輸了錢的富翁們。
采訪中記者驚異地發現,賭博在陜北并不是“油老板”的專利,不少采訪對象對豪賭很不以為然。“沒錢小耍、有錢大耍”,連未上學的孩子都能隨時“耍”上幾把。在縣城街道上、樹陰屋檐下,隨處可見七八個人聚集在一起耍牌,而一群群幾歲、十幾歲的孩子,也蹲在旁邊煞有介事地“觀戰”。
“賭博這個陋習在陜北這邊可以說是根深蒂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采訪對象說,“從歷史上的《靖邊縣志》中,可以輕易找到許多關于‘嗜賭成性’的相關記載。”
長期浸淫在濃厚的賭博文化中,讓人們從小就養成“賭徒心理”。在石油開采中,他們就是花幾十上百萬元在“賭”自己的運氣。油井高產,那就贏了;低產或是死井,那就輸個精光。暴富過程中的“暴賭”加劇了“油老板”們強烈的冒險精神,當財富成為現實后,幾張撲克牌就成為他們延續其冒險生活的工具。
2002年9月后,國家開始陸續將私人油井收歸國有,失去了油井的“油老板”們終于完全失去了方向。一些人過去還只是偶爾參賭,如今卻開始逐漸成為“放版者”的熟客;一些已經“金盆洗手”的也陸續回到賭桌旁,在豪賭的刺激中沉醉和麻木。
破落的財富原欲
記者與陳忠發曾有這樣一番對話:
“擁有數千萬元財富后,你有沒有想過投資其他項目拓展自己的事業?”
“想倒是想過,但還有什么項目比開油井來得刺激來得快呢。沒有其他玩法,當然就只好來玩錢了。”
“有了錢之后,你們的業余生活有什么變化,主要還干些什么?”
“窮的時候除了吃和睡,主要是想著怎么找錢。現在有錢了主要想的就是怎么花錢,除了提高吃和睡的質量和檔次外,當然就是要生活過起來不那么乏味,賭博是首選。”
“你平時讀書看報嗎,想過更多的學習嗎?”
“我們多數人大字不識,還看什么書報?學習有什么用,學習能讓我們百賭不輸么?”
“你做過慈善事業沒有?比如說你捐款,救助貧困學生什么的沒有?”
陳忠發搖搖頭,然后一字一頓地說:“人越有錢越貪。”他說,在他的印象里,只記得有富豪捐資給靖邊中學蓋了一座教學樓,是不是有政府部門動員還不清楚。
調查發現,像陳忠發一樣的靖邊富翁的個人財富,其歸宿不外乎就兩大流向:
一是個人消費,這是富豪們最大的支出。除了大把扔錢豪賭外,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一大批娛樂場所是“油老板”們的主要去處。一位“油老板”告訴記者,他們大多人手一本“小姐聯絡冊”,上面有近200名“小姐”的名字、聯系電話等。同時對于一個黃土高坡深處的小縣城來說,擁有20多家星級酒店也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陳忠發說,這些酒店共同的用途,無一例外都是提供吃喝玩樂甚至豪賭一條龍服務的窩點。
二是家庭建設。油老板們在家鄉發了財,卻都懷著叛逆情緒“逃離家鄉”,形成了西安小有名氣的“陜北購房團”。“油老板”們主要在西安、北京等地的高檔住宅區買豪宅。老婆、兒女都在那里生活,自己則在靖邊忙生意。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會把孩子送到最好的學校接受教育,到一定年齡后就直接花錢出國留學。
“那些‘油老板’們多數都還沒給自己口袋里的錢找到生路,沒事干的時候做什么?打井的時候敢一擲千金,豪賭的時候自然也不會怯場了。”靖邊縣財政局一位干部說,花上萬元嫖一個小姐,一晚上輸掉個幾十萬元,他們誰會心疼?他們要的是參與,似乎只有參與了富翁才能玩的游戲,才能真正體現他們自身的價值。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涉及部分人名為化名。)
(編輯 李豐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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