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教授洪凌
洪凌 1955年生于北京,云南白族人。現任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第三工作室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油畫藝委會委員。作品將中國山水的涵養、氣度與西方油畫的視覺張力結合,實現了獨特的自我表達。
文|潘呈杰 王冰
洪凌老師的訪問,與以往略顯不同:脫離了一問一答的形式,更像一次系統的自我敘述,以醇厚的嗓音娓娓道來。不僅內容豐富,在用詞的情感屬性、力度上也非常準確。
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去專注地傾聽和理解。
山水“拉著”我的衣襟兒
如果說語言是一種高級的、后天的技能,那么在人類最初到達這個世界時,已經掌握了一種溝通辦法——畫畫。幼兒時期,通過簡單的涂鴉,完成最初自我意識的表達。漸漸成長后,那些仍執著于畫筆的,便是像洪凌老師說的“用眼睛和世界溝通最順暢”的人。筆觸間勾勒的,正是內心的天地。
洪凌的童年,是在北京的四合院中度過的。那時沒有樓房,有的只是筆直且幽深灰暗的胡同。孩子們在其中嬉戲,用仰望的眼光看著大人的世界。而他第一次到真正的大自然中,是小學去香山郊游:綠樹、褐石、山澗中飛流而下的小瀑布,砸擊的水聲混著雀躍的鳥鳴……仿佛沉悶的世界,展開了另一張面孔。
“當時是莫名的激動!城市里所有吸引你的東西,瞬間被替代了。”喜愛繪畫的他,希望在筆端去重尋那種快樂。初期,洪凌學習的是國畫,比照畫譜進行山水臨摹。但國畫講求筆墨情趣、技術技法,并非真正描繪他熱愛的自然,總帶有一種隔膜。接觸油畫后,科學的透視、解剖、光影知識,幫他找到了再現真實世界的方法。這種真切感讓他非常興奮,閑下來,就提著畫箱跑到野外寫生。與自然相處的愜意,像一顆小小的種子,不經意地發芽了。
當轟轟烈烈的“85美術思潮”發生時,他已經是一名年輕的藝術求索者。大量涌入的流派和哲學觀念,讓青年們暈眩。他們不甘落后地嘗試新法,一下子遍地開花。洪凌選擇了表現主義及抽象主義去嘗試,但他心中對這種狂熱的環境總有遲疑:無論你畫得多好,總是能在西方的潮流、流派里找到繪畫的依據,肯定是從某位大師那兒來。但藝術最大的魅力,恰恰是每個個體的獨特性和鮮活性。
“如果我是另一種人,可能就沿著抽象走下去。但山水總是隱隱地‘拉著’我的衣襟兒,舍不得放下。”最終,在浪潮卷席著人們前行時,洪凌放棄了更多形式化的嘗試,轉頭回到自己最熱愛的自然題材。這種自我意愿的傾聽,成為他后來數十年繪畫的基石。
東西方語言的互相激活
在媒材選擇上,他傾心于油畫:無論是色彩的豐富性,肌理的繁復、厚重,畫幅自由度,還是顏料的持久度,都很接近洪凌希望表現的效果。而一張畫布繃在那兒,可以挺拔地掛在墻上,仿佛自帶著一種活力和精氣神。說來,油畫在西方已有600年的歷史。文藝復興后,進入了技法成熟的階段。而人權思想的普及,使它脫離了宗教、皇室的禁錮,走入了尋常百姓家。無論是外在形象還是內心情感,為所有生命表達。但這種思想,也導致了一種失衡:人物作品表達充分,其他題材受到“冷落”。具體到風景油畫,無論是特納的暴風雨還是莫奈的日出,盡管在表現角度和技法上有進步,但在重客觀寫實的同時,缺少人與景在情感和精神深處的關聯。
有國畫學習經歷的洪凌,發現能彌補這個遺憾的,恰恰是我們自己的長處:中國文人自古在詩歌中呤詠山水,將其作為寄托情志的載體,筆下的松、梅、石、泉都蘊含著深厚的人文內涵。于是,他希望將東方的寓意、寄情,同西方的媒材相結合。“開始,有些嘗試是比較幼稚、生硬的。但到了那個關口,人有種‘憨’勁兒,我就要這樣實踐,先試一下再說!”幸運的是,這種想法得到了同道的支持。雖然有很多不確定因素,但大家在碰撞中發現了一些可喜的、很有價值的東西。洪凌將這個過程,比作“把西方的寶貝,裝進中國的大口袋里”。
精華,是養出來的
1982年,洪凌和好友們到南方寫生。粉墻黛瓦的建筑在溫潤的濕氣中,靜靜地互望,像步入了一卷國畫。“我這個北方人第一次到南方,有點暈了。”他臉上仿佛還能找到當時迷醉的神情,“那時我就下決心,要在南方做一個工作室。”
上世紀90年代初,有了6萬元積蓄的他,決定去實現當年的夢。從北京到安徽,要跨兩三個省份,上千公里。“要是在國外,這基本就是英國到意大利了,哈哈。”笑聲里是孩子樣的單純。當我們問及這種決心時,他想了一會兒說,“我現在能解釋的,就是對自然與生俱來的愛。”
20多年過去了,工作室已成了一處讓人流連忘返的庭院:小橋、涼亭、荷塘、天井……正如他當日醉心的徽派房舍一樣,院子里有魚塘、狗、母雁、小松鼠……各種生靈因為際遇聚在一起。洪凌非常喜歡古建構件,十幾年來收藏的寶貝,也逐漸在園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他說,“園子還是有點新,需要再養一養”。
這個“養”字,正與洪凌對作品的觀點相近。他說,自己的作品不是設計出來的,是慢慢生長的。這種生長一定伴隨著創作者的全情投入,所以畫面總是滿溢的,“是撲面而來的,像要擁抱你”。但其中的氣韻、力度、美感又自然流動,不強求,彼此互相影響。
這樣的作品背后,也需要創作者對自養的重視。“創作者的生命本身,首先要飽滿、充沛,要健全,要充滿智慧。要讀書,也要在社會生活里去體會。”洪凌說,生命里的精華都是“養”出來的。
如此“養”成的作品,自會帶有一種力量:它們成了一種情感與思想的貯存,等待那些能夠讀懂的觀者,從而反哺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