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藝平,生于1950年代
1982年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分配至南方報業。1995年秋被任命為社委,與時任南周主編的左方先生等人一起為《南方周末》工作;2006年11月,擔任南方日報社副總編輯;2008年12月被調離南方都市報,主管南方農村報和南方新聞研究所;2008年底開始在南方周末上開設不定期專欄《故人如故》。2013年9月提前從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副總編輯的任上退休。
親筆撰述:江藝平
《理財周報》編輯部發來約稿函,希望寫點文字,和讀者分享“關于內心、關于人生、關于時代的感悟”。我有些驚訝,在這個崇尚財富的年代,一家地道的財經媒體何以要特意表達,有些東西是財富無法丈量也無法替代的?這個“跨界”策劃的背后隱含怎樣的情懷?想想就不由得心有所動。
關于人生,從何落筆?編輯說,就寫寫你的3歲、你的18歲、你的30歲吧。這三組年齡或許只是編輯隨口一說,掐指算來卻恰好分別是60年代初、70年代中和80年代末,全都落在重要的時間節點上。人生際遇契合時代變遷,其間種種跌宕起伏,倒也算是機緣巧合了。
三個節點的記憶
3歲全家隨著父親到粵北山區仁化縣,饑餓一直如影隨形;18歲下鄉到粵北山區一個農場,養豬種茶;30歲的記憶逐漸屬于我自己,是進入傳媒行業的第四年
3歲的記憶其實早已模糊,這里記下的只是后來從父親口中得知的。在我3歲那一年,我的父親帶著省里對他的“地方主義分子”的定性和撤職處分,帶著一家老小,被趕出家門,遠遠發落到粵北山區仁化縣。
著名的丹霞山坐落于此,山水風光雖然秀色可餐,卻抵不過饑腸轆轆的煎熬。從我記事起,饑餓就一直如影隨形。饑餓可謂是六十年代初中國人的集體記憶。至于父親頭上那頂“帽子”帶來的壓抑,反而不及饑餓感的壓迫來得強烈。
18歲的記憶同樣是一代中國人的記憶——我們都是下鄉知青。我下鄉的地方是粵北山區一個農場,干的農活就是養豬種茶。
農場過的是集體生活,不像“老三屆”插隊知青那么困頓艱辛。加上已到“文革”后期,人們開始竊竊私語,傳遞各種小道消息,消解厚積的愚昧和盲從。
記得1976年“天安門事件”爆發,我們這個小地方的人,帶著對驚蟄雷鳴的渴盼,帶著對長夜到頭的預感,也在瘋狂傳誦《天安門詩抄》。后來“文革”終結,許多人的命運從此發生逆轉。
30歲的記憶逐漸不再有集體的痕跡,逐漸屬于我自己。那是1986年,進入傳媒行業第四年,我在《廣東農民報》(后改名《南方農村報》)當記者。
至今依然慶幸,大學畢業時能分配到南方報業,正是在這里,我找到了超越職場的志同道合的感覺,找到了把職業做成事業的快樂和幸福。
不可以說假話
曾經在南方日報任總編輯的黃文俞先生,對我那些不甚老到、不甚出色的文字給予了鼓勵,我也就不揣淺陋地談到自己素喜“為文”、不喜“為官”的性格“缺陷”
《廣東農民報》是南方日報辦的第一份子報,創刊于1963年。我進入報社時,正值這張報紙的鼎盛期,它跟隨八十年代農村改革的風生水起而一紙風行,而我跟隨我的領導和前輩,學做新聞學做人,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南方報人”的形象逐漸定格,成為我心目中的職業理想。我向往做這樣的人。
1995年,進入南方報業的第十三個年頭,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之下我被提拔為社委,分管南方周末。
很長時間里,我無法適應角色的變化,農村報老同事黃榮增看出我的苦惱,把我帶到黃文俞家。
黃文俞曾經是南方日報總編輯,對新聞界的現狀了如指掌,他甚至注意到了我在農村報的署名專欄,對我那些不甚老到、不甚出色的文字給予了鼓勵,我也就不揣淺陋地談到自己素喜“為文”、不喜“為官”的性格“缺陷”。
他淡淡地說,一個人適合干什么,只有自己最清楚。對于寫稿寫出點名堂就“為官”,“為官”了就不再寫稿或寫不出好稿的現象,他顯然有所保留。
從南方周末創始人左方先生那里,我了解到黃文俞辦報思想的更多精髓,直到現在,在黃文俞逝世多年后,他清癯的面容、親切的話音仍讓我記憶猶新,想起來就有一種感動:一個黨報總編輯,歷數十年辦報生涯,進入暮年之時,近于決絕地告誡自己和世人:“可以有不說出來的真話,但是不可以說假話。”
讓傳媒回歸本來屬性,做公眾利益的守護者,這不正是媒體職責所在?
純粹做事的快樂
在財富至上的年代,談理想似乎已經落伍,但還是有人不能放棄為理想的生活
和純粹的人共事,收獲的是純粹。在31年的職業生涯里,我遇到了不少純粹的人,不論他們職位高低,年齡大小,學識多寡,當他們沉浸在純粹做事的快樂中,他們所散發出來的光芒同樣懾人心魄。
南方周末的辦公室文員唐敏就是這樣的人。在一些人眼里她或許就是個“跑腿”和“打雜”的,每天跑上跑下給老總送大樣,忙里忙外接電話,當年讀者來信多,我交待她盡可能作一些回復,她怕自己這點中學文化寫不好回信,最初起草好的回信還拿來給我看。就這樣她在同一個崗位干到現在,在“鐵打營盤流水兵”的南方周末,當年的小姑娘現在儼然已是老員工。今年南方周末新年特刊上,她的一篇文章感動了無數讀者,為讀者點歌的細節讓人落淚。這樣一個看似卑微的女孩子,內心同樣蘊藏著溫暖的力量,同樣可以傳遞這樣的力量。在職場中,不要忽略了他們的存在。
我心目中的“南方報人”,就是這樣一群人,不分高低,無論大小,恪盡職守,做好本分,然后齊心協力,努力傳遞他們所認同的價值理念,努力形成堅強的價值共同體,發揮媒體的力量,推動社會的進步。所謂“把職業做成事業”,大約也就是這樣了吧。
在財富至上的年代,談理想似乎已經落伍。但還是有人不能放棄為理想的生活。我想起90年代末南方周末那些年輕人所摯愛的一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那些激動人心的獨白曾經令他們熱血沸騰,而對當下乃至未來的人們,這樣的獨白依然令人神往:“有一種鳥是永遠也關不住的,因為它的每片羽翼上都沾滿了自由的光輝。”“記住,希望是個好東西,沒準兒是世上最好的東西。而好東西永遠都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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