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第四屆曹雪芹文化藝術節
曹雪芹是個旗人,更是個奇人,無所不能,無所不會,能寫會畫,能歌善舞,能醫能藥,能工會織,能苦能樂,能吃會玩,能愛能恨,能莊能偕。放在今天,叫“人的全面發展”,叫真性情中人。
文 金元浦(北京)
有幸接受了主辦方的邀請去參加北京第四屆曹雪芹文化藝術節,了解了紅學之外的“曹學”,讓我這個紅學、曹學的門外漢大開眼界。原來紅學之外的學問很深,北京海淀的故事更多。有道是:山遠隱靈秀,海青淀故園。
我這次參加的曹雪芹文化藝術節是以曹雪芹與紅學文化為主題、以傳承北京西山多種歷史文化遺存、推廣優秀傳統文化為宗旨的一項品牌文化活動。2010年就舉辦了首屆,此后連續三年,步步登高,藝術節逐漸具有了品牌效應,獲得了各界的好評。
山水舞臺,拉開文化大幕
藝術節的開幕式就定在西山植物園。北京西山,上風上水,生態絕佳。這里是北京建城史上最早開發的地區之一,為歷代帝王所青睞。這一地區,至今仍有著大量曹雪芹足跡所至的歷史遺跡,以及清代旗營文化、滿族文化、西山民俗文化、皇家園林文化、寺院佛教文化等多種歷史文化遺存,故而,開幕式選在這里,可謂恰當其時,又恰當其地。
開幕式定在傍晚,舞臺就選在山林中,自然,親切,有野趣。可惜開幕式這天,有雨。不過,西山晴方好,有情雨亦奇。許多紅學界的大佬李希凡、張俊、張書才、段啟明、胡文彬、張慶善欣然蒞臨,讓藝術節平添一份厚重。開幕式總導演易碩親自登場,他曾是王潮歌團隊《又見平遙》的執行導演,現在來西山指導曹雪芹文化藝術節開幕式:只見碉樓下煙霧繚繞,黛玉飄然現身,幽幽彈奏箜篌。隨后《寶黛之歌》的歌聲將我們帶回了曹雪芹先生所營造的那個風花雪月的時代,時光倒流了,我們走進那個紅樓的苦情與夢的時代。
山水舞臺上講起了曹雪芹的故事:
“曹雪芹搬到西郊來,是乾隆初年的事,他是旗人,起初住在正白旗里面,后來房子塌了,他的朋友鄂比就在鑲黃旗營兒給他找了兩間東房,都是狼道,很荒涼……
曹雪芹會看病。白家疃有個老太太,本來是瞎眼的,有一天曹雪芹在那山溝里閑逛、遇見她,就用一碟醋和兩頭蒜,把老太太眼睛里的白蒙給熏出去了……
正白旗村東頭兒有個寡婦的小女孩兒十五六歲突然得了癆病,每天睡覺之前一口口的吐血,今兒到萬花山燒香,明兒去臥佛寺請佛,都不管用。曹先生給把了一次脈,自己配了一副草藥,吃上就好嘍,還不收錢……”
開幕式創意新穎,安排巧妙,古今穿越,頗富藝術匠心。尤其是將原先必由領導蒞臨,官員致辭的儀式變了一個樣,確有新意。
非遺珍奇:
曹雪芹西山傳說
2011年“曹雪芹西山傳說”被列入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看到名錄,很是震撼,國家級珍寶啊,也很訝異,我的確是孤陋寡聞,對此所知甚少。這次應邀參加藝術節,有了一次補救的機會。組委會秘書長滿興遠先生給我發來了一些材料,我也借勢上網瀏覽,才發現,紙上得來終覺淺,萬千遺珍在民間。學問界忙著研究各種紅學文本,忽略了活生生的人間生活。曹雪芹不僅活在書上,還活在老百姓心中口中,代代流傳。
就說曹雪芹如何做假畫吧,有趣、有樂、有味,叫人忍俊不禁。曹雪芹多才多藝,據傳他不僅會繪畫、雕像、做盆景、鑒別古畫,……而且還會制假:復制古畫。當年家財萬貫時,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損招,家道敗落了,先前的修養被用來糊口了。他還把自己的絕招兒教給窮朋友,有不少人學會這種“特種工藝”,還掌握了曹雪芹傳授的要領:描益真,貴在精,捉神韻,細收拾。傳說他每次復制前,先鑒定原件是否真品,然后用心揣摩,尺寸大小安排停當,就認真地進行臨摹。當一幅古畫復制完后,他就向窮朋友拿出絕招兒來了,手把手地教他們怎樣積存雨水,怎樣往畫的四周噴灑,怎樣再把畫包好卷好,怎樣放在土坯熱炕的炕箱里熏舊,怎樣把熏舊的畫放進籠屜里蒸。他告訴人們,技術全在這一“蒸”上,“蒸”得火候小了不起作用,蒸得火候大了,各種雨痕又漂掉了,等于白熏,所以,曹雪芹總是掌握得不早不晚,恰到好處。經過這一步處理過的畫,就可以配軸裱糊了。我不知道今天猖獗的古畫制假是否日日焚香祭拜制假鼻祖曹雪芹,當年為生計,還情有可原,誰讓那時候請王朝“忽剌剌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只會遛鳥斗蛐蛐的八旗子弟也要混口飯吃。今日不同,干這營生違犯法律,獲罪入刑,罪不容赦的。
還有一則猜謎語的故事,很有味道。說的是有一天在鑲黃旗酒館里,雪芹同鄂比等兒個好友正在喝酒和談笑,忽然闖來個自稱是皇帝親戚的小官,大模大樣地全不把別人放在眼里。他手里拿著一把一尺來長的折扇,下邊是金黃色的半尺來長的穗子。一進門先朝正北佛龕的地方,雙手舉扇過頭行了一禮。然后將折扇放在佛龕臺上,找了個顯眼的地方坐下,要酒要菜擺出很闊氣的架勢。曹雪芹他們這些見過大世面的人,看著這個小丑似的人物,都暗自好笑,早猜到這類人物準是京里派出打探民情的耳目。所以沒把他放在眼里,只顧高談闊論自己覺得有趣的事兒。
過了一會兒,這個小官覺得自己一個人喝得沒意思,于是便端著酒杯,提著酒壺,湊過來搭話。曹雪芹等人看他那副狂傲樣兒,本不想理睬他。但轉念一想,不正可以拿他開開心,出出他的洋相么?于是曹雪芹欠身給他讓個偏坐,他便厚著臉皮兒擠過來自我介紹說:“鄙人姓富察號伯謙,來探訪友人……”雪芹等人也通了姓名,然后問道:“請問伯謙兄所持折扇是否乃先人所留?”富察伯謙一聽不由得意忘形,撇了撇嘴說:“非也,非也,此扇乃是當今圣上所賜。”雪芹忙說:“啊呀!原來是當今圣上的墨寶,是否能賜飽嘗眼福?”富察伯謙似有躊躇地說:“還是我給諸位誦讀吧!”于是他取過折扇,遠遠地站在佛龕前,似乎怕他們看的真切,念道:“這把寶扇乃是當今皇上于十三年南巡時所留墨寶,上面題詩曰:‘一輪明月滾金球,云鎖高峰水自流。遠望湖北三千里,朕到江南十六州。美景一時觀不盡,天緣有份再來游。’”
讀畢,他又躬身將扇子放歸原處。曹雪芹善書畫和辨真偽,他一眼就看出這扇子是假的。富察伯謙還在那里大吹大擂,雪芹早聽得不耐煩了,于是打斷了他的廢話,說道:“為助酒興,惜此良機,我破個謎給大家猜猜,并以當今詩上一韻為題打一物:‘金線裹金球,我在樹上好風流,十個將軍來拿我,脫了黃袍萬事休!’”
富察伯謙明知雪芹是在嘲諷皇上的詩作得淺陋,象哄小孩子的謎語一樣,但又不好說破,只得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說:“看來這金線裹的金球似乎在樹上,這‘十個將軍’又指什么呢?脫了黃袍還可穿皂袍兒,怎么會萬事休呢?費解,費解。”曹雪芹說:“如果不派十個將軍到處捉拿,黃袍哪會加在貴人身上?”鄂比也說:“脫了黃袍反倒干凈些,穿著黃袍在樹上招風,沒一個有好結果的。”
曹雪芹見富察伯謙面色難看,知道目的已達到,便說:“這謎語乃是吾三歲那年過生日,我的嬤嬤送給我一只又圓又大的橘子時講給我的,嬤嬤一邊給我剝皮,一邊講十個將軍就是十個手指頭,脫黃袍就是扒皮,然后她一瓣瓣掰開送進我嘴里,就完事了。您明白了嗎?” (故事均摘自曹雪芹西山傳說,感謝整理人)
西山故事多,當今更神奇,神來傳千家,無文卻難識。
百工奇葩:
《廢藝齋集稿》
說起曹雪雪芹和《紅樓夢》,還有一個重要的話題就是《廢藝齋集稿》,真假辯難,一直爭訟不已。原來,文學巨匠曹雪芹在增刪五次,披閱十載的《紅樓夢》之外,另有著作《廢藝齋集稿》。
《廢藝齋集稿》的故事說來有趣。這是曹雪芹的一部記載傳統工藝技術的著作(內中有不少是曹的創造發明,應該有專利)。過去只在愛好技藝的圈內人中流傳。曹雪芹在這部書中詳細記載了金石、風箏、編織、印染、烹調、園林設計等八項工藝流程。中國文人大多懷有“百工之人,君子不齒”的偏見,雖然曹雪芹寫此書時已不是曹家當年闊的時候了,但看紅樓夢他描寫劉姥姥,可知他斷無此偏見。他真有平民情懷。
《廢藝齋集稿》一九四三年在北京短暫面世,之后就被當時購買了這部書稿的姓金田的日本人寄回了日本國內,從此這部書稿連同這位姓金田的日本商人均再無消息。當時出于研究學習的需要,由國立藝專的日籍教師高見嘉十氏從金田氏手中將《廢藝齋集稿》借了過來,挽請趙雨山、關廣志、金仲年、楊歗谷、金福忠等當時著名文物家、美術家、工藝家及當時藝專學生孔祥澤等進行鑒定和抄摹,一共抄摹了二十六天,這才部分地將《廢藝齋集稿》的內容保留了下來。
曹雪芹是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看了《紅樓夢》你就知道曹雪芹詩詞曲賦,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而《廢藝齋集稿》各冊講述的內容更讓我們驚嘆曹雪芹的雄瞻浩博。
在這部書中,曹雪芹講金石圖章,講風箏的扎、糊、繪、放“四藝”, 講編織工藝,講脫胎技藝,講織補和染織,講雕刻竹制品和扇股及宮燈、彩扎、宮扇的制作,講園林建筑藝術,講飲食烹調。無論講什么,他都如庖丁解牛,信手拈來,游刃有余。
《廢藝齋集稿》首先讓我們驚嘆,曹雪芹是一部活生生的“百科全書”、一個萬能的藝匠。在《蔽芾館鑒金石印章集》中,他講印章如何選料、制鈕、冶鑄、刻邊款、講章法、講刀鋒、講技巧等。我喜歡金石,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憾哉,吾生也晚近,若與曹公同時,我定當拜他為師,想必他不會拒絕吧。
實際上,這部著作的意義更在于,他為誰寫,寫作的目的。曹雪芹這部書是寫給那些殘疾人,那些貧苦的殘疾人的。第一冊《蔽芾館鑒金石印章集》就是以己之長為那些殘疾人找活路的。“蔽芾”為弼廢的諧音,意為幫助窮苦而有廢疾者。叫人感激的是,他不說弼廢而說“蔽芾”,為的是一份尊重?一份愛護?也許只有深諳寶黛那種內心委曲的曹雪芹,才會有這份憐惜之情。
第二、三、四冊,大都是為盲人寫的。如編制工藝中有各種圖案花紋,曹大師按編織程序寫成有韻的歌訣,詞句有些類似棋譜的術語。玩文字是大師的絕技,這些歌訣文字平易,通俗順口,好讀好記。想必大師為了那些殘疾朋友們,不再拽文嚼字。
看《紅樓夢》,我們看到曹雪芹那雙洞明世事、看破紅塵的眼力,像刀一樣;看了這本《廢藝齋集稿》,我們看到的是曹雪芹宅心仁厚,積德為善。
更有趣的是,看過《紅樓夢》,我們知道曹雪芹一定會吃,會品,會咂摸“味兒”,不管是苦辣酸咸之味,還是味外之味——中國藝術窅渺深邃的意境。但是我們不知道,大師還真是苞廚高手。他不僅會品嘗那些珍饈佳肴,還會動手做。書中第八冊名為《斯園膏脂摘錄》。曹雪芹在這冊書中大講烹調方法,儼然一副超級大廚的樣子。大師還介紹一些菜式制作,還有一些有關制醬、腌、薰、酵、炙及調料、香料、小食品的制作方法等,又像是農家主婦。曹雪芹制糕也是行家里手,西山故事里就有曹雪芹做“曹米糕”、“曹米磚”的故事,俗稱“曹糕”是也。上三屆的文化藝術節也承曹家“舊制”,組織安排了“舌尖上的紅樓夢”,可算是深得大師之“味”傳。
另外,曹雪芹在織補和染織方面的知識,也十分了得。不過這方面恐怕是曹雪芹的童子功。曹家久任江寧織造,曹雪芹早在童年時代就耳濡目染,心領神會。
曹氏風箏
曹雪芹不僅會吃還會玩。這次參加藝術節開幕式,有一個環節就是放飛數百曹氏風箏。這引起我很大興趣。風箏就是風箏,為什么還要曹氏?我看到《廢藝齋集稿》殘稿之一《南鷂北鳶考工志》后,心中釋然。
原來曹雪芹是個杰出的風箏玩家,也是一位很高明的風箏制作工匠。據游國恩先生考證,抄本《廢藝齋集稿》的確是曹雪芹的遺作。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他寫的《南鷂北鳶考工志》和《此中人語》兩篇關于風箏的專著,就是一部關于風箏的工藝美術教材。它對風箏黑,白、灰的處理,色彩、色度,色調的處理,外觀造型的處理,都突出了繪畫性。他的《南鷂北鳶考工志》,詳細地介紹了四十三種風箏的扎、糊、繪、放的技法和工藝,每種風箏都繪有彩圖、骨架圖,配有扎、糊。繪等歌訣。按曹雪芹設計圖樣扎出來的風箏,大者可達數丈,小者不到一寸,卻都能御風而起飛,不致“傾覆”。曹氏風箏已是北方的主要風箏流派之一,在國內外都有著較高的聲譽,為人們所稱道。當時執掌皇家畫苑的名士董邦觀看曹雪芹放風箏后,極為稱贊,當場為《南鷂北鳶考工志》寫序。
后來曹雪芹在后山見到了一幫殘疾人衣食無著,甚為憐惜。為了讓這些殘疾人能夠以之養身,彌補先天、后天的不足,他把自己的這一“獨門絕技”扎制風箏的技藝教給了這幫殘疾人,并和他們成為了摯友。
曹雪芹一介書生,寄居于鄉野,晚年自身清貧,但仍抱持扶危濟困的德操,他曾熱心教會殘疾人于叔度扎糊風箏,助他以此業養家。這一年大年三十除夕夜,他的這位殘疾朋友老于冒著風雪,趕著毛驢,滿載鴨酒鮮蔬,前來看望他,此時的大師已不比當年錦衣玉食,見狀感念,竟喜極而告日:“不想三五風箏,竟獲重酬;所得共享之……”
這段趣事,記載在曹雪芹《南鳶北鷂考工志》的自序中。晚年清苦的曹雪芹淪為一介平民,遍嘗人間酸甜苦辣,一種平民情懷油然而生。 他與于叔度的友誼,正是在這“風雪”中凝結而成的。
曹雪芹是個旗人,更是個奇人,無所不能,無所不會,能寫會畫,能歌善舞,能醫能藥,能工會織,能苦能樂,能吃會玩,能愛能恨,能莊能偕。放在今天,叫“人的全面發展”,叫真性情中人。就不知道他當年闊的時候,是不是也大刮奢靡之風?
(作者系中國中外文學理論學會副會長,中國人民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研究所所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