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實習記者 屈運栩

　　廣東電網架設的輸電線路距皮具廠宿舍屋頂十余米，威脅工人健康，損害工廠權益。

　　數年維權無果，直到環保部一紙處罰書，事情才見轉機

　　每隔兩個月，香港商人麥鴻業就會向環保部、廣東省環保廳、廣東省國土資源廳等數十個政府部門分別遞出投訴信。起因是廣東電網一條高壓線路，直接威脅其經營的皮具廠。

　　五年來，麥鴻業向法院提起過訴訟，換來的是敗訴。他還向電網公司和各級政府部門寄出上萬封投訴信，均石沉大海。

　　所幸，環保部終于站了出來。2011年5月19日，環保部官方網站披露，該部認定廣東電網500千伏沙江甲、乙線解口入廣南站送電線路，非法跨越廣州市文路皮具有限公司(下稱文路皮具公司)宿舍，責令其解決環境違法問題，否則于12月31日前停運。

　　麥鴻業對財新《新世紀》記者說，雖然環保部自始沒有同他聯系過，不過，這個行政處罰決定，是他自2006年維權以來得到的惟一好消息。

　　對于皮具廠損失賠償，麥鴻業依然信心不大。他站在已經關門三年的工廠大門之外，指著工廠招牌說，“我等得連工廠的招牌都褪色了。”

　　高壓線危情

　　1997年，文路皮具公司取得廣州市番禺區東涌鎮三沙村公路西側的工業用地，其中廠房占地1036平方米，宿舍占地258.5平方米。工廠有250多名工人，約一半住在工廠宿舍。

　　2002年，麥鴻業聽到風聲，因興建高壓線，工廠要拆遷。他去鎮政府詢問，得到的答復是：高壓線不經過其工廠和宿舍所在區域。

　　但到了2005年，麥鴻業突然接到拆遷通知。一份《廣南變電站線路工程東涌段(三沙村)拆線補償方案》提出，對皮具廠補償195萬元。文件是復印件，既沒有公章也沒有注明時間。麥鴻業要求提供正式文件或通知，卻一直未見回音。

　　2006年春節剛過，回到工廠的麥鴻業發現，廠房和宿舍幾十米之外的高壓線塔已經完工，有直升機正在工廠上空搭建電線。

　　高壓線通電前后的一段時間，工廠曾不明原因停電。麥鴻業說，此前在用電高峰期，也曾有過工廠限電，但從未有一個月停電28天的情況。

　　當年10月，高壓線開始通電試運行。一到陰雨天，整個廠房和宿舍的金屬支撐物，包括工人們睡的鐵質床都會帶電，接觸起來有輕微麻痹感。由于廣東地區容易發生臺風和暴雨，一下雨，工人們擔心觸電。

　　負責工廠日常管理的鄧浩恩告訴財新《新世紀》記者，當金屬屋頂需要整修時，施工隊一看是在高壓線下面干活，就紛紛退縮。

　　麥鴻業決定停止整修。工廠也因此無法正常生產。一些工人害怕觸電，還有人擔心輻射，紛紛辭職離開。

　　從高壓線施工開始，麥鴻業就多次到鎮政府要求處理問題。直到2007年初，才從鎮政府獲知，工程由廣東電網公司旗下廣州供電局興建，政府只是受委托負責拆遷事宜。

　　麥鴻業給廣東電網和廣州供電局分別發去信函，要求公開相關信息，但無人理睬。當他表示要提起訴訟后，對方工作人員才與其接觸。

　　幾個月后，對方又派出代表，稱將委托第三方評估，按照評估價格和明細給出拆遷補償，但電網運營以來皮具廠受到的損失等很難得到賠償。

　　麥鴻業表示，要么拆除線路，要么協商出拆遷補償和損失賠償的數額。他同時擔心，評估機構在大公司壓力下很難獨立評估，自己的權益得不到保證。

　　在廣東電網與皮具廠僵持之際，當地“有關系”的人士找到麥鴻業，稱可以幫他從廣東電網拿到500萬元，條件是不要去追究合同上的數目到底是多少。麥鴻業從通過類似途徑拿到錢的村民處得知，合同上的實際數目可能高得多。“多出來的錢，誰知道去哪里了？”他拒絕了對方。

　　法律維權失利

　　2007年中，文路皮具公司正式向廣州市番禺區法院提起侵權訴訟。曾在香港當過五年警察的麥鴻業說，只有通過法律才能解決問題。此時，工廠只剩下20多位工人，瀕于倒閉。

　　但番禺區法院認為，這是一起征地引發的糾紛，不是侵權訴訟，因此不予受理。麥鴻業遂查找相關法規，發現根據電力施工的條例，除了輸電線的地面設施，電網公司對電線橫跨區域并沒有征地的權力。

　　他向廣州市國土部門要求公開相關信息。國土部門回函稱，沒有權力干涉電網通電。但這個回函，也證明這不僅僅是征地糾紛。麥鴻業再次向番禺區法院提交訴訟，法院終于在2008年立案。

　　文路皮具公司依然在起訴書中要求電網停運。麥鴻業清楚，這樣的訴訟請求很難獲得支持。“我只是想通過雙方的證據交換知道更多信息，知道拆遷應該是怎樣的程序和過程。”

　　在法庭上，廣東電網的律師提供了一系列政府部門的批復文件，包括廣東省發改委2003年批準立項建設、廣州市規劃局2004年批準規劃、原國家環保總局2006年的環評審批等。

　　這是麥鴻業第一次看到上述文件。他注意到，原國家環保總局在環評審批中指出，需要拆遷高壓電網下住人的建筑物和環保驗收合格后，方可通電。

　　廣東電網認為，根據國家標準《110-500KV架空送電線路設計技術規程》，500千伏電線和建筑物的最小垂直距離為9米，而此案中電線距皮具廠廠區最高建筑物，即兩層宿舍樓的最小垂直距離為11.4米，符合電網建設的安全技術標準。

　　法院最終在2009年2月宣判文路皮具公司敗訴。判決稱，該電網工程“形式上合法”，且關系到公共利益，原告的主張“有違公共利益需要”。

　　麥鴻業向廣州市中級法院提起上訴。當年11月，法院二審維持原判。

　　麥鴻業覺得不可理解，“既然電線橫跨廠區是合法的，為什么要求拆遷？拆遷協調不好，為什么是小企業有違公共利益，而不是電網大企業？”

　　高壓線安全爭議

　　在法院宣判之前，文路皮具公司已經因為工人流失嚴重停產關門。

　　麥鴻業說，2007年開始訴訟前，廣東電網曾派出技術人員前來檢測電壓和輻射。技術人員私下稱，皮具廠建筑物明顯帶電，會危害工人健康，并建議不要將工廠轉租，因為廠區已經不適合工作和居住。

　　耐人尋味的是，廣東省環保廳2010年8月給文路皮具公司的回函稱，皮具廠電磁輻射符合環境標準，環保廳當年6月進行的檢測顯示，各個監測點的工頻電場強度和磁感應強度均滿足《500KV超高壓送變電工程電磁輻射環境影響評價技術規范》的要求。

　　因為高壓線建設而提起維權訴訟，麥鴻業并不是第一人。不過，多起相關的環境訴訟案件均未告倒電網公司。

　　中國疾控中心環境所研究員曹兆進及其同事，于2009年11月在《環境與健康》雜志發表一篇調查報告，指出高壓線兩側50米內的居室工頻磁場強度與高壓線電磁污染密切相關，這一范圍內不宜建設學校、幼兒園、住宅和醫院。

　　曹兆進等選擇了18條典型的高壓輸電線，其中包括110千伏高壓線12條、220千伏高壓線4條及500 千伏高壓線兩條，對線路兩側100米范圍內的103戶住宅進行調查。

　　結果顯示，高壓線兩側50米的室內外工頻磁場測量值，一般均大于0.4微特斯拉的健康影響基準值。

　　而已經有流行病學調查表明，長期暴露可導致特定類型兒童白血病發病率增加。

　　從事電磁生物學研究的電子科技大學教授龐小峰告訴財新《新世紀》記者，一般說來，高壓線距離建筑物至少應該在20米到30米以上，低于這個范圍會影響人體健康。

　　實際上，關于高壓線下多少米為安全距離，一直存在爭議。一些有識之士曾經呼吁，開展更多調查研究，修訂高壓線電磁輻射的標準。

　　環保部表態

　　盡管官司打輸了，但環保部姍姍來遲的行政處罰書，還是多少給了麥鴻業一些安慰和希望。

　　2010年4月21日，環保部曾經要求廣東電網于當年底之前，對線路非法跨越皮具廠的問題予以整改。這一要求被廣東電網置若罔聞。

　　環保部終于出手，于5月13日下發處罰書，指廣東電網違反《環境保護法》第26條和《建設項目環境保護管理條例》第23條關于建設項目“三同時”驗收制度的規定。

　　所謂“三同時”，是指建設項目中防治污染的設施，必須與主體工程同時設計、同時施工、同時投產使用，且配套環保設施經環保部門驗收合格后方可投入使用。

　　環保部因此責令，廣東電網的違法線路停止運行，并處10萬元罰款。

　　廣東電網表示，線路一旦停止運行，將導致廣州主電源之一500千伏廣南站及其所有220千伏線路停運，對整個廣州南部、中部以及西南部供電影響巨大。

　　環保部稱，已經考慮到這一因素，把責令停止運行的處罰緩期至2011年12月31日執行。在此期間，廣東電網應切實解決環境違法的問題，并向環保部申請竣工環保驗收。

　　廣東電網旗下廣州供電局在給財新《新世紀》記者的書面答復中表示，目前正向廣州市政府及番禺區政府反映，盡可能避免線路停運，同時著手制定錯峰方案，以最大限度地減小該線路一旦停運所造成的社會、經濟影響。

　　廣州供電局還稱，依據《廣東省電力建設若干規定》，供電局委托番禺區東涌鎮政府拆遷辦，自2006年初開始與文路皮具廠協商遷移補償問題，且不下十次參與協商。

　　2011年初，文路皮具公司明確提出補償要求，但這一報價與當地政府依據現狀預計評估的結果差距近4倍，要達成最終協議尚需一定時間。

　　麥鴻業說，他在2011年3月向廣州供電局提供過一份清單，希望對方支付土地轉讓費900萬元、廠房賠償300萬元、工廠停業損失500萬元等共計2100萬元費用。但幾天后，鎮政府口頭通知他，評估價格為500萬元。

　　作為南方電網的全資子公司，廣東電網用戶超過1億，每到用電高峰季節，電網供電捉襟見肘。2006年11月，廣東電網500千伏湛江奧里油電廠至港城變電站線路工程，也在配套環保設施未經環保部門驗收情況下即擅自投入使用。環保部2008年5月下發處罰決定，要求當年10月底以前采取補辦環評等措施，否則責令停止使用。

　　“我們在電路建設上確實有些急，因為各個審批環節已經通過，惟獨在試運行階段沒有通過環境驗收。”廣州市供電局的熊波說。他曾因拆遷協調問題多次與文路皮具公司接觸過。

　　在皮具廠周邊，高壓線塔密度很高，高高低低的線路橫跨各類建筑物。皮具廠所在的小街曾經還有其他工廠，如今整條街上已經幾乎見不到人。

　　指著街上緊閉的工廠大門，48歲的麥鴻業說：“我們曾經給地方經濟做出過貢獻，現在地方發達了，缺電了，電網很快就建起來，也逼走了我們這些投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