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東壽光的蔬菜大棚到北京的超市
蔬菜“傷人”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 宋雪蓮 肖翊I山東、北京報道
5月12日一大早,山東壽光菜農李志信像往常一樣,在自家的蔬菜大棚里采摘了一批彩椒,并以1.7元/斤的價格賣了出去。
兩天后,出現在北京一家超市里的彩椒,標價為22.8元/斤。
菜農李志信、菜販張俊山、超市采購員等人,先后和這批彩椒有過接觸,但都表示了各自的不滿。
壽光菜農:有一定的議價能力
5月12日,山東省壽光市洛城街道東斟灌村。
早上05:30,菜農李志信到自家的蔬菜大棚里采摘彩椒。上午07:14,李志信將剛剛采摘的七八十斤彩椒,用三輪車運到離大棚100米左右的洛城街道斟都果菜專業合作社(下稱“斟都果菜合作社”)開辦的菜市場,以每斤1.7元的價格賣給了菜販子。
因為是彩椒銷售的淡季,當天彩椒的收購價最低為1.4元/斤,比前些日子的3元多/斤又降了不少。李志信的彩椒因為品相好,大多數都賣給臺灣地區的收購商,即便淡季,每斤的價格也能達到2.3元以上,算下來,平均每天能掙一百多元,這讓李志信心里感到很滿足。
壽光是中國最主要的蔬菜產地之一,東斟灌村是彩椒專業村,以他們為主成立的斟都果菜合作社在當地頗有影響。去年,彩椒在銷售旺季時價格達到了9元/斤以上。今年蔬菜價格普降,三四月份彩椒價高時,也只達到了7元/斤以上。
李志信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自家的大棚剛建一年,面積不大,只種植了1700多棵彩椒,每年的生產成本在6000元左右,從去年10月至今,已賺了3萬多元。“大的棚能種4000多棵,成本八九千元,有的盈利已經達到10萬元。”李志信說,附近要彩椒的菜販大部分都來他們這里上貨,因為這里是該市最大的彩椒種植區,具有一定程度的議價能力。
壽光的大多數菜農很少受到蔬菜價格下降的打擊。據壽光市農業局的工作人員介紹,壽光菜農通過合作社、基地等模式與市場直接掛鉤,將蔬菜種植與市場銷售進行了有機聯系,以市場指導種植,牢牢地握住了市場價格的話語權。
為了更好地保障菜農的利益,進入合作社建立的市場進行交易的批發商,大都被要求把款交到合作社,菜農每天根據市場出具的銷售證明將賣菜款提走,“很好地避免了拖欠糾紛。”
據悉,像東斟灌村這樣的專業市場,該市已經達到了40多處。“產業化經營還可以保障新技術、新品種的迅速推廣,保證沒有農藥殘留,達到綠色健康,同時在市場上占據絕對優勢,掌控價格話語權。” 壽光市副市長桑文軍說。這些是分散的農戶根本無法做到的。
蔬菜合作社:每天少發兩三千斤菜
5月12日下午,位于壽光市城鄉接合部的田苑果菜生產有限公司(下稱“田苑果菜”)。
盡管已是蔬菜銷售的淡季,但在蔬菜包裝車間里,工人們依然忙碌不停。市場部經理朱燁告訴《中國經濟周刊》,旺季時每天從這里出去的蔬菜有四五萬斤,目前只有1.5萬斤左右。
田苑果菜是以企業為主導的合作社,涉及周邊300多農戶,輻射1萬畝果蔬基地,主打綠色和有機果蔬,品種達60余種。
據朱燁介紹,公司從2000年開始就和超市、星級酒店等進行對接。“我們的蔬菜運到全國各地,因為我們的物流車可以直達超市,少了很多加價的環節,所以山東省的超市基本是我們定什么價格,超市就執行什么價格,我們給超市8%的返點。運到北京超市的蔬菜,他們會加價1元左右。”
朱燁告訴《中國經濟周刊》,他們每年都是根據上年的市場銷售情況制定當年的種植計劃,然后交給合作社的菜農來執行,而平時葉菜的種植則根據對接超市反饋的需求信息安排種植量。合作社每年都要對菜農進行多次的技術培訓,每天對交易的蔬菜進行檢測,確保蔬菜的品質合格。菜農按照合同種植,還會享受分紅和補貼,因此菜農抵抗市場風險的能力增強了。成立合作社以后,菜農比以前掙錢多了。
據壽光市農業部門負責人介紹,壽光的蔬菜種植大都是有計劃的,不會聽風就是雨。“從目前來看,只要是知名度大、品牌基地建設成效顯著的農產品,都不存在銷售困難的情況。品牌的打造需要合作組織或龍頭企業的帶動,加強組織化生產也是引導菜農規避市場風險的一個方向。”
田苑果菜最大的困難在物流環節和農資價格暴漲。“我們在山東養了16臺車,北京養了一臺大車,5輛面包車。北京市里大車不讓進四環,小車拉菜又不讓,所以我們三天兩頭被罰款,這些成本一點都沒辦法控制。”朱燁說,“政府不讓菜價漲,可是薄膜、化肥等農資價格怎么不調控?”政府壓菜價對菜農是特別大的打擊,“今年農民的收入就比往年差。而各種安全問題在超市頻發,讓山東全省的超市客流量下降,也影響了我們超市的進貨量,這個季節比往年每天少發兩三千斤。”
壽光菜販張俊山:賠了10多萬元
5月12日上午9時,壽光蔬菜物流園。
從凌晨2點就開始忙碌的菜販張俊山依然沒有停歇。從地頭和蔬菜物流園收購的十幾種蔬菜,經過包裝和裝車后,要在當天下午2點發往北京。“每天發一車,25噸左右,發什么菜,基本上是根據北京方面過來的信息。”
張俊山的攤位前,是一堆黃黃紅紅的彩椒,三四名女工正在快手如飛地將這些彩椒碼在塑料袋里,被堆成一個個紅黃相間的扁圓柱體,看起來特別養眼。這些女工的工錢已經從以往的80元/天漲到了100元/天。
張俊山告訴《中國經濟周刊》,品相好的彩椒是1.7元~1.9元收來的,其他的是1.4元收來的,“菜價基本是一天一個樣,今天比昨天又低了兩三毛。菜價越降我們越賠,我們這邊收購價跌一毛,送到北京的賣價就可能跌兩毛。我這每天15個工人忙,配貨還要六個小車幫我拉菜,一個司機就要300元,還不算這些包裝的紙箱、塑料袋、冰瓶的費用,我這25噸菜,每斤加3毛才能保本。”
在菜販張春祥看來,今年菜多了也是菜價降的原因。壽光統計顯示,截至目前,該市的蔬菜種植面積已達到80萬畝,冬暖式蔬菜大棚達到40萬個。“其他省份的大棚也在增加。”業內人士表示,“甚至不乏政府主導的盲目種植。”張春祥當天凌晨3點多收購的尖椒,上午7點多還沒有賣出去。張春祥告訴記者,和去年相比,尖椒的銷售價格低了1元左右。“8點之前要是賣不出去,就只好拉回去明天再來賣,否則一天白忙活了。”
張俊山在壽光蔬菜物流園已經做了10多年的蔬菜批發生意。據他介紹,好多菜販全指望春節前后的銷售旺季賺錢。好的年份,自己一年賺10萬元,不好的年份賺三五萬。而今年,張俊山算來算去,目前已賠了10多萬,但他和大多數菜販一樣,不想放手,“只要我撐不住了,那我這些關系就都丟了”。
張俊山們期盼著明年菜價能漲上來。而他們,也早就習慣了菜價漲漲跌跌的過山車現狀,“賠賺就像賭博一樣。”
下午02:20,張俊山的運菜車被堆成了一座方方正正的大山,棉被和蓋篷扣上去,向北京出發。司機告訴《中國經濟周刊》,因為油價上漲,單趟運費也從一周前的2800元漲到了3200元。
晚上11:00,張俊山的運菜車到達北京市交易規模最大的農產品專業批發市場——新發地農產品中心批發市場(下稱“北京新發地”)。
繳納了800元的進門費后,張俊山的運菜車駛進了山東菜區。張俊山頭天運來的蔬菜此時還沒有全部賣出去,而彩椒的價格已經跌到了當天的收購價以下。在市場內接菜的小伙子,一邊指揮大貨車倒車,一邊不滿地嘟囔著,“凈瞎收菜。”
新發地的其他攤點也堆了很多彩椒,也滯銷了。往日里,一車菜到北京新發地后,最遲第二天晚上8點以前都能賣出去。
北京每天到底需要什么菜,需要多少菜,張俊山們也不太清楚。據他介紹,自己每天在壽光收購什么菜,收購多少,全憑自己多年的經驗積累,以及北京新發地的朋友們的信息,畢竟大家都是分散經營,收多收少都是常態。
望著地上堆成小山似的菜,接菜的小伙子告訴記者,現在1元、8毛也賣,反正不會沒有人要,“習慣了”。
北京超市:賣菜只賺人氣不賺錢
4月13日凌晨03:15,北京東五環附近的東昌利華農副產品批發市場。
菜販老孫開著金杯面包車來到市場進菜。“又貴了”是老孫當天老掛在嘴邊的話。“按昨天的價吧,我多要點。”成交后,老孫在菜筐邊上寫下自己的車牌號,告訴菜販子金杯車停放的位置,菜販子會送過去。老孫則繼續到下一家選菜。
老孫在東三環內的三源里菜市場賣了22年的菜。每天晚上9點左右,老孫和兒子會在家等電話,那些長年積累下來的客戶,比如菜市場周邊的餐館、酒店、超市和大使館的后廚等,都會向老孫預訂蔬菜。老孫說,三源里菜市場的攤販基本上都從事這樣的業務。
老孫拿著頭天晚上的訂單,在各個攤位前砍價、采購。偶爾在不確定的時候,還會給睡夢中的兒子打電話確認。當老孫口袋里的百元大鈔由一疊變成幾張時,天色也漸漸亮了。
5:45,采購結束。老孫開車原路返回,接上老婆和兒子,來到三源里菜市場。
菜市場門口停滿了菜販的面包車。每個攤位都是全家出動,卸貨,做簡單的蔬菜美化(把枯葉、泥土等去掉),分類,分重。原本2元一捆的韭菜,被老孫分成五六小捆,每捆售價3 ~4元。
經過兩個小時的粗加工后,老孫的兒子開著金杯開始送菜。當天要送的是周邊的四個地方:北京燕莎友誼商城、日本大使館、漁陽飯店和一家公司。送完貨回來,老孫的兒子在路邊吃了個早餐,然后在附近的社區找了個不收費的位置停車,回到三源里菜市場自家的攤位。此時已是上午10:15,附近的居民已經開始前來買菜。
雖然很辛苦,但老孫不斷感慨,賣菜賺錢越來越難,因為成本越來越高。菜市場的攤位費、管理費、房租、油錢等,每月近6000元。他平均每天要進1500~1600元的蔬菜,平均利潤在300元左右。“幸虧我的主要客戶是那些酒店、超市等,他們對價格不是太敏感,否則生意更難做。”
5月12日山東壽光菜農李志信以每斤1.7元的價格賣出的彩椒,5月14日出現在北京某超市里,標價為22.8元/斤。該超市采購部負責人告訴記者:“我們賣菜只是賺人氣,穩定客流,只能做到保本微利,甚至并不賺錢。”
記者手記
會診“蔬菜傷人”
菜價高:都是房價惹的禍?
北京八里橋批發市場總經理趙爾烈一直強調,是高房價推動了高菜價。
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菜販的生活租房成本增加。比如北京賣菜的90%以上都是外地人,原來在城鄉接合部租一個平房,房租也就200到300元。現在,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平房多被高樓大廈代替了,即便是只租一室一廳,最低也要1500元,房租漲了5倍左右。二是攤位費。目前房地產項目開發,多數并沒有預留菜市場的位置。即便有預留,也多由企業運作,毫無公益性可言。租給菜販們的店鋪或攤位租金,也是按照商業的平均利潤率來計算的。這些房價的成本都要加到菜價上。
而每個菜販每天的蔬菜銷量基本是固定的,大都在300~500斤左右。商圈的人口是一定的,每個人吃菜的量是一定的,即便菜價降了,也不會多吃。因此,菜販只能從固定的量上找差價,所以,即便批發價再便宜,零售價也會高企。批發價和零售價的關聯度越來越低。
趙爾烈建議,可以學習一些國家的做法,在每天或周末時封路開辟早晚市,方便市民購菜,降低蔬菜成本。對占菜販90%以上的外地人,希望能夠納入到廉租房工程里,解決大家的實際困難。
農超對接:漫漫長路遠
針對屢屢出現的賣菜難和買菜貴問題,農超對接被越來越多地推向了前臺。商務部要求,各地商務主管部門要把推進“農超對接”作為當前重大工作任務,力爭“十二五”期間大中型城市生鮮農產品經超市銷售比重翻一番,達到30%。
中國蔬菜流通協會會長戴中久告訴《中國經濟周刊》,即便是實行了農超對接的超市,其對接的蔬菜比例也不超過10%,85%以上還是要通過其他渠道采購。“超市一般只會和一定規模的農業合作社對接,而不會和分散的菜農對接;而合作社和超市對接,受區域限制,距離長了不好對接。現在中國大城市周邊的蔬菜基地基本都被高樓大廈取代了,外地菜取代本地菜使得城市蔬菜供應的距離一再加大。而距離加大還要求在物流鏈上具備冷藏庫、冷藏車、采摘后預冷等要求,因此廣義的農超對接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目前看來,單憑農超對接,并不能有效降低菜價。”
戴中久表示,農超對接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還有許多困難。“比如結算問題,農民合作組織很多并不是公司行為,無法給超市開發票;農民希望賣完菜馬上就拿到貨款,但超市的結算期少則10天,慢則3個月。”
菜市場:多點公益化
目前國內很多大型農產品批發市場都是企業化運作,甚至已經被外資大量收購,進場費水漲船高,某大型批發市場的交易費用已經漲到了交易額的5%,這還不包括在市場承租的攤位費。
專家表示,與我們的“誰投資,誰建設,誰管理,誰受益”模式不同,許多國家的批發市場大都是政府興建,包給民企運營,免所得稅等。“我們每年要上交1200多萬元的稅,如果能夠免掉反哺給商戶,會大大減少他們的經營成本。”趙爾烈說。
“既要保障菜農獲得合理利潤,又要確保蔬菜價格保持在合理水平,各級政府既要加強對農產品批發市場的財政支持,同時又要限制一二級批發市場的利潤空間,充分發揮農產品批發市場服務的公益功能。”中商流通生產力促進中心蔬菜專家馬曉春表示。
北京市政府日前表示,將采取收購和參資入股的形式,改變菜市場過度市場化的狀況。政府將收購和參資入股社區菜市場,每個區參股10家菜市場,收購5家菜市場。力爭兩年內消除社區蔬菜供應空白點,使每個社區都有賣菜攤點。
蔬菜供求信息:籌建全國性平臺
在我國,由于蔬菜種植的分散性,生產、流通、消費三者之間并無統籌規劃。
馬曉春表示,由于缺乏及時準確的市場需求信息,菜農的生產主觀隨意性較強,為個別品種蔬菜發生區域性過剩或短缺埋下隱患。要確保我國蔬菜市場穩定,需要加大財政投入,建立國家、省、縣三級農產品流通信息平臺。全國各地的蔬菜生產信息和需求信息,都在此平臺匯集、發布。通過這個雙向的三級信息平臺,菜農可以準確判斷下一步種植的蔬菜品種及規模,避免出現個別品種的區域性過剩或不足;蔬菜銷售商可以獲得全國蔬菜生產情況,合理采購蔬菜,降低蔬菜采購成本,降低終端菜價。
目前商務部會同農業部,已經在海南開辟了農產品公共信息服務平臺,指導發布中國壽光蔬菜指數。“該平臺政府出資40%,企業出資60%,一共投資4000萬。”戴中久說,“由于海南的平臺尚屬于地方性平臺,因此協會正在醞釀搭建一個全國性的跨地域的蔬菜綜合信息平臺,和所有的小平臺聯網,就能指導全國的情況,解決蔬菜生產和銷售嚴重脫節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