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東
2月24日,單尚華正著手整理鋼鐵界中兩會代表的提案。這是他卸任中國鋼鐵工業協會秘書長的第三天。
已經65歲的單尚華見證了中國鐵礦石談判此前的全部歷程。尤其,從2008年他擔任中鋼協秘書長,負責鐵礦石談判的這三年,是中國鐵礦石談判發生變化最大、局面最混亂的三年,也是世界和中國都共同經歷一場經濟危機,并逐漸恢復新格局的三年。
當我們終于可以安靜地坐下來聊聊時,我問他,覺得遺憾嗎?他先是淡淡一笑說,沒什么遺憾。沉默良久,他低下頭說,“還是有遺憾的,就是這幾年沒能把中國鋼鐵行業協調得更有秩序,鐵礦石談判變得很混亂;說是兼并重組,幾年下來反而也變亂了;說是淘汰落后產能,卻越高越多!
事實上,正是他那良久的沉默將我們一起帶回過往。
參與談判
2007年1月的一天,單尚華悄悄地從北京東四西大街46號院的側偏樓,搬到了看起來更具有政府氣派的正樓三層的一間辦公室。原來的地方是冶金規劃院,后者是中國鋼鐵工業協會,兩者相距雖不過幾米遠,但他原本平靜的生活軌跡就此改變。他的身份從冶金規劃院院長變為中鋼協常務副秘書長,開始正式參與到混亂的鋼鐵大局中來。
四年后,當單尚華比較冶金規劃院和中鋼協的工作時說,一個是小事,一個是大事。一個是做一些簡單的研究工作,一個則要復雜很多。
此時,這位老人已經65歲,臉上布滿皺紋,走路時習慣性的微微低頭。自1970年開始,已經在中國鋼鐵領域里工作了整整40年,先后擔任冶金部礦山司工程師、計劃司副司長、冶金規劃院院長等職,對鐵礦山和原材料領域頗為熟悉。
2008年年初,單尚華被100多家大中型鋼鐵企業選為中鋼協秘書長職務,同時成為中國鐵礦石談判對策研究和協調小組組長。他說,自己的任命,完全與政府行業主管部門無關,是行業的決定。這時的單尚華,對擺在他面前的鋼鐵行業和鐵礦石談判感到躊躇滿志。
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等待他的卻是中國鐵礦石談判史上,最富有戲劇性的一幕。因遭遇經濟危機,鐵礦石談判局面陷入困境,雙方久拖不久。2009年6月,單尚華在中鋼協的一次新聞發布會上,態度激烈地宣稱,中國已經做好談判破裂的準備。一個月后,也就是2009年7月5日,中國的公安部門帶走了45歲的胡士泰。幾天后,首鋼譚以新、萊鋼王洪九、寶鋼丁守虎相繼被調查。中國鋼鐵行業一時風聲鶴唳。
因為“胡士泰案”的出現,中國和三大礦山公司之間的鐵礦石談判脫離了單純的商業范疇。中國國內對以三大礦山公司為代表的海外巨頭表現出強烈的反對情緒。而在國外,中國的企業一開始遭遇類似的民眾情緒。
胡士泰案發生后不久,德龍鋼鐵公司董事長丁立國從澳大利亞回國。他形容當時澳洲的情形時說,現在如果一個澳大利亞人要來中國,那么他會被他的朋友忠告,“最好不要帶東西,尤其是筆記本,否則你會被當做間諜抓起來”!昂刻┌浮睂χ邪蔫F礦石關系的影響可見一斑。
“胡士泰案”以及整個09年的鐵礦石談判,讓諸多問題得以暴露,這里面不僅僅有“商業間諜”,也不僅有礦石巨頭在中國攫取利潤所采取的種種伎倆,同時還有中國鋼鐵行業自身的問題。比如:國內鐵礦石市場的倒賣、兩種價格、鐵礦石進口體制,以及中國鋼鐵行業發展的模式。
2011年2月,單尚華回憶起鐵礦石談判的混亂局面時說,鐵礦石的問題很復雜,國外來看,三大礦山公司壟斷的世界鐵礦石交易量將近70%,價格完全是他們說了算。國內也有我們自己的問題,我們有這么大的鋼鐵產量,兩年增加1億噸,現在已經超過6億噸,全世界也就只有中國是這個樣的增長速度吧?這么大的產量和消費量,這么多的鋼廠,就需要大量的鐵礦石。鋼廠沒有礦石是不能運轉的,這就是現狀。
這個 “現狀”在過去多年未曾改變。2009年7月至9月,即便是整個鐵礦石談判都深陷于“胡士泰案”的僵局,但鋼鐵企業逐利的行為并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對中國鋼鐵行業來說,整個二季度恰好是中國鋼鐵行業生產和利潤回升最好的時機。在談判幾近停滯的09年上半年,中國市場瘋狂吃進鐵礦石3.1億噸。在市場利益面前,沒有一家鋼廠愿意像談判組一樣就此停下來。
2011年春節到來前,單尚華帶領中國的鋼廠代表赴澳大利亞與礦山公司就談判進行接觸。2011年2月21日,中鋼協換屆,單尚華、羅冰生、陳先文、吳新春,這幾位最近幾年來一直活躍在鐵礦石談判第一線的人員悉數退位。
但大多數的中國鋼鐵企業對鐵礦石進口都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在剛剛過去的2011年1月份,中國進口鐵礦石達到6800多萬噸,創下歷史新高,其中訂貨量超過1億噸。單尚華說,這都是過去沒有的情況。
強硬派
單尚華在多次針對三大礦石公司的強硬措施,無形之中,為自己在外界描繪了一張“強硬派”的臉譜。對于國內中國鋼鐵行業自身的問題,在經歷了初期的強硬之后,他卻只能更多地表現出無奈。
上任之初,單尚華的確強硬。2008年年初,在中鋼協的協調下,中國幾家鋼廠聯合抵制,對2009年鐵礦石談判原本強硬的淡水河谷最終低頭認錯,撤銷漲價12%的要求,同時退回部分已經訂貨的企業的錢款。
這是單尚華主持鐵礦石談判的幾年中,為數不多的勝利之戰。他后來解釋說,之所以能夠對淡水河谷取得勝利,是因為中國當時用淡水河谷礦的企業本來就不多,只有數得過來的幾家,而且都是大企業,在行動上比較好協調。
當時,中國幾家大企業的船隊都已經到達巴西的港口,但是淡水河谷卻態度強硬地聲稱,不接受漲價要求,就不裝船。中鋼協在幾家企業面臨每天船運租金損失的情況下,要求幾家企業堅持抵抗,不降價絕不裝船。在堅持了不到一個月后,淡水河谷最終敗退。
但隨后面對澳大利亞礦山時,中鋼協的這招卻失敗了。中鋼協要求中國企業兩個月內不從澳大利亞進口一噸鐵礦石,以此來對抗力拓和必和必拓。單尚華說,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對中國各大鋼鐵企業已經進行了摸底,中國鋼廠的礦石庫存可以堅持兩到三個月不進口。但最終,中國鋼廠只堅持了不到一個月。
單尚華說,這就是鋼企過多、過于分散之后的不利之處。而這也最終導致當年鐵礦石談判的失敗,不僅如此,必和必拓趁此機會,在中國鋼廠中開始各個擊破地推行季度定價模式。鐵礦石談判的格局,就此徹底被改變。
單尚華后來總結說,“國內小的鋼鐵企業太多,小的鋼鐵企業抗風險能力都比較低,所有他有一個矛盾的心理,恐怕買不著礦,所以就先裝,這一裝不要緊,就有炒作的因素。炒作,加上我們有一個買漲不買跌的慣性,這種心理的作用,再加上整個進口秩序不規范,規范的制度國家也遲遲沒有出臺,相應的辦法沒有出臺,所以造成這種局面!
單尚華能夠理解中小鋼廠為何熱衷于鐵礦石的超量進口。但他至今都不認為,應該有更多的中小鋼廠參與到鐵礦石談判中來!皡⒓拥钠髽I有十幾家,但是這十幾家都是有代表性的。小鋼廠能進來嗎?如果都進來,那就沒有邊兒了,沒有規矩沒有方圓!彼S即又用比較低的聲音說,“現在就是沒有規矩的局面!
在他看來,本來十幾家大鋼廠的意見都很難統一,如果一下子加上這么多中小鋼廠進來,談判只會更加混亂!坝腥苏f,我們是不是全部組織起來統一對外談判?因為人家定的方針就是分步瓦解,各個擊破。你想集中,人家能讓你集中嗎?這就是一種博弈。你要集中,人家就要分化瓦解,不分化瓦解,就達不到人家的目的。”
過去多年來,對于這些中小鋼廠來說,他們始終是站在鐵礦石談判大門之外,等待結果,卻無法直接參與。中國的大部分中小鋼廠都是民營企業,他們是政府制定的產業政策中,被兼并重組、產能淘汰的重點對象。
幾乎所有的中國鋼鐵企業都認為,中國鋼鐵企業在鐵礦石談判中不夠團結,不能保持一個聲音說話。但事實上,客觀情況也造成了各大企業不可能用一個聲音說話。
中國每年實際對鐵礦石的需求量一般在6億-7億噸左右,需要進口的超過4億噸,但實際上,十幾家談判代表只是提出各自的需求數量,這樣加起來,能拿出的采購量之多也就2億多噸。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每年的鐵礦石談判都要為中國留下2億多噸的鐵礦石缺口;同樣,也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中國的鐵礦石進口資質為何就不能放開。
過去幾年來,在一個原本就存在巨大缺口的市場里,鐵礦石作為被國家定義為戰略資源的產品進口資質卻越收越緊。從行業協會到政府官員,所有人都在呼吁進一步削減鐵礦石進口資質。在鐵礦石談判的商業游戲,規則的制定者是政府部門,其來源則是中鋼協的政策建議,而中鋼協也被指責為是“大國企的中鋼協”。
據統計,中國現有粗鋼生產企業100多家,擁有鋼鐵貿易商和相關貿易商近10000家。但是這些企業中的大多數,都沒有機會參與任何一次關系到自己生存命運的政策制定當中來。
2009年之后的鐵礦石談判,對于中國更加不利,業內以“一片混亂”來形容此后的談判和進口局面。單尚華終于無奈地承認,這是大形勢造成的,與談判無關。
他說,2008年年底經濟危機開始蔓延,三大礦山公司的停產檢修計劃都做好了,誰能想到中國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四萬億?全球鋼廠都在停產,誰能想到09年中國的鋼產消費量能增加1億噸,鋼產量同比增加13.5%?
“你不強硬吧,說你是軟弱無能,說你是在賣國。你強硬了,說因為你強硬,所以沒談下來。它不是這個概念,大氣候擺在那兒呢。說白了,就是我們的鋼產量增幅太快。世界不適應這個速度,跟國家發展一樣,唯獨你發展最快。但是我們對我們的速度還不滿意,還要繼續搞。因為你的速度太快,別人適應不了,所以,你就出現了這個問題!
說到激動之處,他連續兩次反問:“哪有兩年增加1億噸鋼的?世界有嗎?沒有。一年中國消耗6億多噸鋼材,世界有嗎?沒有!
他的無奈同樣表現在2009年,中國與FMG的談判中。當時,在與三大礦山公司談判不下的情況下,中方與FMG簽訂了供應量為2000萬噸的合同。但條件是,FMG希望中方能夠幫助它從中國融資50億-60億美元用于礦山開發。
單尚華后來解釋說,雙方的合同里根本沒有提到50億-60億美元的具體規模,只是表示“中國鋼鐵工業協會會積極促使FMG在中國金融機構進行融資,以擴充其產能和供應能力”。但無論是中鋼協還是寶鋼,都認為合同歸合同,融資歸融資,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單尚華說,我們可以盡力幫他融資,鋼協和鋼廠都不是金融機構,銀行不愿意貸款,我們有什么辦法?
那些誤解
中國正式派出代表與三大礦山公司進行談判是在2003年年底,當年由于中國對鐵礦石需求的急速增加,成為世界最大的鐵礦石進口國。那一年,寶鋼開始作為中國鋼鐵行業的代表,做到了三大礦山公司的對面。
中國選擇寶鋼作為談判代表,與寶鋼的具體情況有關,寶鋼當時不僅是國家重點支持的國有鋼鐵企業,同時也是當時國內幾家較大的鋼鐵企業中,唯一一個需要全部依靠進口礦的鋼鐵企業。此外,寶鋼當時在整個中國來說,一直都是行業領頭羊,其利潤水平、技術水平、管理水平都是國內乃至亞洲一流的。單尚華說,這兩點原因,決定了中國的鐵礦石談判代表一直都是寶鋼。
不過,自2008年開始,在外界的一片罵聲中,寶鋼在鐵礦石談判中的聲音,逐漸退隱。取而代之的是中鋼協和擔任中方鐵礦石談判研究小組組長的單尚華。外界一度認為,中鋼協和單尚華主導了此后幾年的鐵礦石談判。
2月21日,單尚華身退中鋼協秘書長職務。有礦產界的人士發短信表示,“單尚華下課!對市場重大利好!”
單尚華說,其實這么多年來,中國的鐵礦石談判代表一直都是寶鋼,有十幾家大公司參與,寶鋼也只是談它自己的價格。這個價格談下來之后,其他企業再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參考寶鋼來定價。中鋼協只是組織和協調的角色,負責前期的調研,意見的協調。
可是為什么要讓中鋼協來協調?“寶鋼談判,大家不也都是意見很大嗎?大家都說寶鋼怎么怎么樣,寶鋼得了什么好,不也是一樣?在這個問題上,說白了就是眾口難調。各家有各家的理兒。就跟倒礦一樣,不是說只有貿易公司在倒礦,生產企業也一樣倒礦,這在過去是存在的。對誰信任?就對自己信任。寶鋼談了,你說寶鋼是賣國賊,這個談了不行,那個談了也不行!
他說,“我沒有一次在真正談判的時候,和三大礦山公司面對面的坐下來討價還價。即便是前期的溝通和討論,也只是鋼廠集體意志的執行者。所以說,在鐵礦石談判的問題上,不存在個人行為。你說強硬也好,軟弱也好,那都是要執行的問題。
“總要有一個人出面,因為我負責協調這件事,所以我出面。不讓你負責了,我就不出面了。這都是委托誰來辦,就是誰來辦。包括和FMG的談判,都是委托你來辦,就是你來辦。誰出面都是一樣,我不出面,別人出面也是一樣。不會改變的!
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外界對他的誤解,他不愿意說自己是被冤枉的,也不愿意為自己開脫,他強調集體對個人的約束力。他說,不是說個人冤枉不冤枉的問題,談判出面的是個人,決策的是集體,個人不能邁過集體,因為每次的每一個行動都要由鋼協會長辦公會來決定,要由決策小組來決定,定了的方向,個人是不能改變的。
“要改變就要通過集體研究,這不是協會在研究,而是會員單位在研究。這不是哪個人的行為。作為個人來講,只能無條件的執行集體的決定。你不能憑個人去隨便轉變目標。”說完后,他略微沉默,后又反問我,“你說能降就降?那你能改變得了嗎?”
談到政府在其中的角色時,他一連用“三個沒有”態度堅定地說,在鐵礦石談判中從來沒有受到過來自政府的壓力。“這個是屬于商業行為,企業行為,政府沒有干預。政府從來沒有說這個行那個不行,沒有,從來沒有。”
“哪有政府行為啊?只不過是政府有一些引導作用,整頓國內秩序,可以引導,制定一些方針政策可以引導。但是政府不是干預每件具體事。我們有一些中小鋼鐵企業不太了解這個情況,參與這項工作的,不是所有都參加集體決策,參加集體決策的單位是經過會長,經過全體會員大會決定!
單尚華被礦山公司和鋼鐵圈內人士評價為,“為人勤懇,很嚴肅,但是不知變通,不懂商業規則,有點軸”。
他微笑道,“其實我還是很能跟得上形勢的”,他不認為自己僵化,他會經常上網,但看的都是“財經頻道”,他通過網絡和書籍來學習和了解期貨、金融方面的知識。但他認為鐵礦石越來越被賦予更多的金融屬性的現象,都是礦山公司短暫的炒作。
對于被業內認為是大勢所趨的“鐵礦石期貨化”,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說,中國的鋼廠玩不起期貨,因為我們的大鋼廠都是國有企業,民營企業很少。玩好了,好交代,玩不好了呢?他提到了中航油陳久霖的先例。
他說,這些是體制的問題,而他只是整個體制中的一個執行者。
單尚華見證了中國鐵礦石談判此前的全部歷程。他擔任中鋼協秘書長負責鐵礦石談判的這三年,是中國鐵礦石談判發生變化最大、局面最混亂的三年,也是世界和中國都共同經歷一場經濟危機,并逐漸恢復新格局的三年。
我問他,覺得遺憾嗎?他先是淡淡一笑說,沒什么遺憾。沉默良久,他低下頭說,“還是有遺憾的,就是這幾年沒能把中國鋼鐵行業協調得更有秩序,鐵礦石談判變得很混亂;說是兼并重組,幾年下來反而也變亂了;說是淘汰落后產能,卻越高越多!
2011年2月21日,在中鋼協宣布換屆之后,單尚華在會場外休息,幾個鋼鐵圈內的人士上來問候他,他低頭一笑。盡管在過去幾年他被媒體捧為熱點人物,但仍比不上徐樂江、鄧崎琳、朱繼民在圈內的人氣。
他在中鋼協曾經最緊密的戰友陳先文也在幾天后離開中鋼協,中鋼協換屆大會當天,兩人站在一起談及鐵礦石談判,一邊搖頭一邊苦笑,陳先文說,“我馬上就是純粹的freeman”;單尚華說,“還是給自己找點輕松的事情做吧”。
2月24日,他仍在整理鋼鐵界里面的兩會代表的提案或者議案,他說,希望鐵礦石談判能夠上升到國家戰略的層面上來。
來源:經濟觀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