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 顧 昕
今年的諾貝爾獎還真有些雷人。奧巴馬獲獎就不提了,連經濟學獎也爆出冷門。西方媒體預測的熱門人選紛紛落馬,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和奧利弗·威廉姆森獲獎。
盡管不是大熱門,但威廉姆森是經濟學大師,為中國經濟學界所熟悉。他發(fā)揚光大了其師羅納德·科斯(又譯“高斯”)的思想,提出了新制度經濟學,并且開山立派,創(chuàng)立了“交易成本經濟學”。老實說,如果沒有這位弟子,科斯很難于1991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其偉大思想很有可能塵封于故紙更長時間。
可是,作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女性,奧斯特羅姆何許人也?這個名字對于很多中國經濟學家來說是陌生的。倒不是他們孤陋寡聞,因為奧斯特羅姆并不是經濟學家,而是一位政治學家和公共管理學家。她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獲得政治學的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現任印第安那大學政治學系阿瑟·本特利講座教授,兼任該校政治理論與政策分析研究所所長,曾經在1996-1997年度當選過全美政治科學學會主席,這是美國政治科學界的最高榮譽稱號。奧斯特羅姆獲得的獎項和榮譽稱號無數,但大多數是在政治科學領域,與經濟學有關者似乎只有一個,即2008年獲得全美農業(yè)經濟學會的加爾布雷斯獎(Galbraith Award)。
大家都知道,印第安那大學并非名校,但是由于有了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及其丈夫文森特·奧斯特羅姆(Vincent Ostrom),一位著名的行政學家和政治學家,該大學的政治學系聞名遐邇。有趣的是,國內的報紙在介紹埃莉諾·奧斯特羅姆獲諾貝爾經濟學獎時,把她丈夫的著作也列在了她的名下。好在是兩口子,不必計較。老兩口已經訪問中國多次了,在中國政治學界和公共管理學界可謂人人皆知。埃莉諾·奧斯特羅姆還為自己取了一個好聽好記的中文名字:歐玲。
公共資源的控制與使用
在中國老百姓的心目中,政治學家大多是研究自由、民主、人權、憲政、全球化等大問題的。那么,歐玲究竟研究些什么大問題呢?說出來又要雷人了。其博士論文研究的是洛杉磯地下水流域管理。后來,她致力于研究農業(yè)基礎設施(尤其是灌溉系統(tǒng))的可持續(xù)性發(fā)展。她還關注一些看起來小而又小的問題,例如瑞士某高山草場和森林的集體所有制、日本某些村莊的公用土地、西班牙某地地下水的分配使用、菲律賓某灌溉體系的公共管理、土耳其兩個漁場的捕魚權分配等等。
研究這樣的事情能獲得諾貝爾獎?對于這類事情,水管局或者農業(yè)局的干部們難道不比一位大學教授更加了解得實際的情況?的確如此。
歐玲關注并加以研究的這些小問題,均涉及到一個放之四海而皆重大的問題,即公共資源的控制與使用。這個問題可謂無時無刻不困擾著我們中國人。小到鄰里們可以為樓道拐彎處的空地究竟歸誰使用而大動干戈,中到鄉(xiāng)村的集體土地誰有權以何種價格賣給地方政府或開發(fā)商,大到我們國家所有全民所有的東西究竟誰來維護、誰來使用、誰能從中受益。這樣的大國這么大的事情,歐玲焉能不對中國發(fā)生興趣?
眾所周知,公共資源的最大麻煩就在于公共所有。屬于所有人的資源就是不屬于任何人的資源。于是,很多人都想從中大撈一把。人人如此,那么公共資源很快就會變得稀缺了,于是人們又為爭奪稀缺的資源而打破腦袋。為了解決這一所謂的“公地悲劇”,一般的思路有二:其一是中國人最熟悉的,那就是干脆弄一個政府,全管;其二是私有化,將公共資源的產權弄清楚,然后分掉。可是,這兩條路有時都走不通。政府總不能對樓道里的事情也來管吧,而流動的水又如何產權清晰化呢?有沒有第三條道路呢?
正是在解答這個問題上,歐玲做出了偉大的貢獻。她基于自己的博士論文和其他案例研究,同時參考了眾多二手文獻,在1990年出版了其成名作,《公共事務治理之道》(Governing the Commons)。這本書在2000年獲得全美政治科學學會公共政策組阿隆·維達夫斯基終身貢獻獎,又在2006年獲得該學會政治經濟組威廉·里克爾最佳圖書獎。在這本書中,歐玲對解決“公地悲劇”提出了第三條道路,即在政府與市場之外自我組織起來的社區(qū),亦即公民自治。將公民自治視為公共事務治理的重要選擇,在當今的世界已經非常時髦了,而且“自我組織的社區(qū)”也有一個全新的時尚標簽,這就是“公民社會”。君不見,完全是舶來品的公民社會居然在中國大地也發(fā)芽生根了。在汶川大地震之后,一大批志愿性的民間組織與當地的社區(qū)合作,以自主的方式投入到抗震救災之中。
“新制度主義”開山立派
但是,聰明的讀者一定會納悶,公民社會難道是靈丹妙藥?為什么有的社區(qū)能把公共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但另外一些社區(qū)內的公共地卻亂七八糟?對此,歐玲會怎么解釋呢?的確,公共資源的確是個大問題;對此問題,歐玲也提出了一個日后人稱為“公民社會”的解決方案。實際上,如果哪位學者能做出如此重大的貢獻,也就足以在學術江湖中開山立派了。但是,要達到一代宗師的學術高度,僅有這兩條還是不夠的。歐玲必須為其公民社會的大思路提供一個理論解釋,這就是“新制度主義”。在《公共事務治理之道》之中,歐玲運用案例研究的方式,對社區(qū)治理背后的制度結構進行了分析和總結,給出公民社會組織成功的八大制度要素,羅列如下:
1. 公共資源使用權的邊界必須清晰(同私人財產產權清晰的道理一樣);
2. 使用權的規(guī)則符合當地的情形(因地制宜);
3. 集體參與、集體決策(不能一個人或者小圈子說了算,否則眾人或許服氣一時,但不可能世世代代服氣);
4. 監(jiān)督的規(guī)則明確(打球也好組織賽事也好,先把規(guī)則整明白);
5. 分級制裁原則(有裁判員,還要有裁判員的裁判員);
6. 沖突解決機制(總要有一個上訴機制和仲裁者);
7. 組織的自主權得到政府的認可甚至法律的保障(擋住來自上邊的“瞎指揮”);
8. 分層治理的制度化(如果一個組織壯大了,其內部結構自然會復雜化,組織的分層化難以避免,而不同層級的制度建設對于整個組織的可持續(xù)性發(fā)展至關重要)。
其實,這豈止是公民社會組織的制度寶典。所有組織要取得成功,都必須依照這一寶典逐一加以修煉。盡管歐玲研究的是公民社會組織,而公民社會組織都是非營利性組織,但是營利性組織(也就是公司)的治理原則也大同小異。威廉姆森的學術研究,主要集中在公司治理。兩人共同獲獎之后,有不少中國經濟學者感到詫異,認為兩者的學術研究沒有多大關系。這種認識凸顯了中國學術界的封建主義式固步自封:經濟學家往往不大關注政治學家的研究成果,而政治學家對經濟學一竅不通也導致研究水平低下。在國際學術界,情形則大不一樣。給歐玲著作寫書評的人固然不計其數,但卻有眾多經濟學家,包括大名鼎鼎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肯尼斯·阿羅。
如果由于某些原因,一個組織沒有修煉好上述的一兩項基本功,那么其下盤一定不穩(wěn),行走江湖恐怕會麻煩多多。倘若更多的基本功沒有修煉好,而只是偏重其中的一兩項,那早晚就會走火入魔,最終走向崩潰。歐玲在《公共事務治理之道》一書中,精心描繪了一些社區(qū)組織治理公共資源失敗的案例,對上述八項內功修煉的重要性一一加以解說。
鍛造工具比制造產品更重要
其實,歐玲研究的問題、提出的思路、給出的分析框架,并不新鮮,也不高深。無論從日常生活中,還是從武俠小說里,聰明的人都能悟出歐玲所說的一番道理。但是,并非所有有見解的人都能成為學者,也并非所有有貢獻的學者都能成為學術大師,更不是所有學術大師都能獲得學術大獎。
歐玲之所以有資格獲得各類學術大獎,甚至有些出人意外地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并不在于她研究了“公地悲劇”這個大問題。實際上,這一問題本身的厘清以及“公地悲劇”這個詞的發(fā)明,要歸功于生態(tài)學家嘉瑞特·哈丁(Garrett Hardin),而所有中國經濟學家都知道的經濟學家曼瑟·奧爾森(Mancur Olson)在《集體行動的邏輯》中對此問題進行了精妙的研究。這兩項成果都是在1965年問世的,可惜兩位學者已經去世了,無緣諾貝爾經濟學獎。
歐玲的偉大貢獻,在于提出了一整套從制度角度分析公共政策的理論框架。她的理論,不僅僅是一種教導別人如何行事的意識形態(tài),更重要的是一種分析工具。如果你掌握了它,你就可以分析任何事情。歐玲的偉大貢獻,在于鍛造了“新制度主義”的工具,促使政治科學中興起了所謂“新制度主義”學派!靶轮贫戎髁x”不僅關注靜態(tài)的制度本身,而且更加關注人們的行為如何受到制度(即游戲規(guī)則)的制約。有了新制度主義這個工具,幾乎可以研究任何問題,包括涉及到各種公共事務和公共組織的制度問題。我本人就是基于這一方法論,來研究中國的新醫(yī)改;當然,我對新制度主義功夫的修煉,自己評估,只到二層的境界,距離十層還差得遠。
現在,在國際學術界,新制度主義已經成為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甚至人類學共同的方法論,只不過在經濟學中,它的名字叫“新制度經濟學”。因此,歐玲與威廉姆森共同獲獎,標志著新制度主義的收獲季節(jié)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