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克這樣具有先進管理經驗的公司，在他們眼皮底下卻存在這樣一個“發現不了”的盲區，真的很離奇

　　宋文明

　　耐克正在調查一樁“陳年舊案”。此事關乎其中國供應商在2003年至2007年期間，私自將手工縫制足球業務分包出去，以致大量訂單流落到中國部分地區的農村家庭中，包括有未成年的農村兒童參與到耐克足球的縫制工作中。

　　這個事件與發生在2006年的巴基斯坦耐克工廠雇傭童工事件極為相似。當時，第三方機構FLA(公平勞動協會)對SAGA工廠進行調查時，發現了工廠大量使用家庭工和童工的事實。此事發生后，在輿論壓力下，耐克中止了與SAGA工廠的合同。

　　耐克中國新聞發言人朱近倩對《中國經營報》記者表示，公司分別于2007年和2009年兩次接到了對其代工工廠使用家庭工和童工情況的投訴，并都進行了徹底的盡責調查，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現充分證據證實相關的投訴。這項調查還將繼續進行下去。

　　而本報記者調查的結果則顯示，2003年至2007年，大量耐克手工縫制足球的訂單經其供應商分包，轉到位于安徽金寨、江蘇淮安等地區的農村家庭里。正如你在這期報紙上見到的圖片所描述的一樣，江蘇淮安徐溜鎮的孩子，在放學后，在家中菜園縫制耐克足球，每縫制一個足球，他們可以得到5元錢。

　　代工廠非法用工

　　阿平(化名)曾是耐克手工縫制足球在華一家供應商的前高管。在他任職期間，很多虛假的員工花名冊和工廠產能，正是經過他的手遞交給耐克的。離職時，為了保護自己，阿平將這些證據保留了下來。

　　循著阿平提供的線索，《中國經營報》記者隨后又找到了耐克足球供應鏈上的多位關鍵人士，這個事件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2006年前后的近4年時間里，隨著德國世界杯的舉辦，耐克足球的需求開始放大，其投放到上海萬德體育用品有限公司等代工企業的足球訂單也開始逐漸增多。

　　為了節省成本，上海萬德等代工企業在江蘇淮安、江西婺源、安徽金寨等地開辦工廠擴大產能的同時，將大量手工足球縫制工序轉包給工廠附近的村民。

　　這是一種極為簡單的勞工方式，工廠沒有與村民簽訂勞動合同，不約定村民的工作時間。家庭婦女和農村兒童處在整個供應鏈的最底端，在他們的手中，完成耐克足球的手工縫制工序。每完成一只足球的縫制，他們可以得到5元錢。

　　據一位參與整個事件的人士描述，很多當地的農村婦女為了多掙5元錢，常常會身體保持一個固定的姿勢，縫到深夜。一些兒童在放學后，或者在寒暑假期間，也會學著縫制手工足球，幫家庭多掙點錢。

　　最大的受益方看似是工廠。它們用了最小的成本完成了耐克的訂單，不需要支付勞工的加班費，也不會有因雇傭童工被查的風險。

　　FLA(公平勞動協會)中國區一位不愿具名的協調員對《中國經營報》記者表示，之前在全球范圍發生的諸如“血汗工廠”、雇傭童工、虐工等事件表明，耐克這樣的“輕資產公司”在社會責任方面面臨著很大的風險。一方面，耐克負有監督代工工廠規范用工的責任，但另一方面，代工工廠為了利潤最大化，常常做一些品牌商不允許的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耐克本身是FLA的發起者之一。在經歷了上世紀90年代一系列“血汗工廠”的指責后，耐克曾一度被歐美國家的一些社會組織、校園團體“罷買”。2000年以后，耐克逐步向“反耐克運動”妥協，成立了社會責任部門，并開始以積極的姿態參與到公平勞動的活動中。

　　阿平認為，責任主要應由耐克來負，“如果不是耐克將采購成本壓到那么低，供應商也不會冒著工廠評級降低的風險去做這種事情�！�

　　供應鏈“金字塔”

　　2006年前，在耐克北中國區CR部門(社會責任部門)備案的手工縫制足球加工廠中，有江西婺源萬德制球有限公司、江蘇宜興方莊萬德球廠、江蘇淮安淮陰區徐溜鎮萬德球廠等三家。這三家工廠均由上海萬德體育用品有限公司投資興建。上海萬德體育用品有限公司是耐克手工縫制足球在華最大的供應商之一。

　　江西萬德位于“中國最美麗鄉村”的江西省婺源縣思口鎮，成立于2001年。江西萬德整體的業務路線如下：

　　上海萬德負責與耐克等客戶洽談接單，訂單由工廠進行貼布、裁斷、印刷，江西萬德把球片拉到江西，并運用公司在江西當地的關系網絡，將絕大多數球片運到婺源比鄰的景德鎮的一些加工點，按說生產鏈條到此結束，但有些加工廠為了利潤或進度，會將球片分發到附近的村民手中。

　　手工縫制足球的制作有其特殊性，其工序分貼布、裁斷、絲網印刷、縫制、膠膽、封口、整理和包裝等進行。其中，縫制是唯一一個無法通過機器實現批量化生產的工序——它需要人工用針線進行縫制。

　　這道工序的價值，最終會體現在耐克足球的終端價格上。在商場漂亮櫥窗里，相同材質和款式的耐克足球，普通足球的價格是198元，而經手工縫制的足球售價則為298元。

　　江蘇萬德與江西萬德的業務模式類似。2005年11月，上海萬德在江蘇淮安淮陰區徐溜鎮又開辦了江蘇淮安淮陰區萬德球廠，并經過了耐克邀請的第三方FAIRLAND的認證，開始從事耐克手工縫制足球的生產。

　　但在第三方審核之前，當地徐溜鎮韓莊村的村辦企業已經與上海萬德進行了將近兩年的業務合作。當地企業從萬德公司拉走球片，分發給當地農村留守婦女在家中進行球片縫制，并在“加工點”集中完成膠膽、封口工序，做成成品足球后，運回上海萬德。

　　由于有數量眾多的留守婦女與兒童，江蘇省北部的淮安、沭陽、泗洪、泗陽、海門、泰州等地，目前已經成為中國最大的手工足球制造基地之一。

　　當然，供應商的這一切行為，都是瞞著耐克私下進行的。耐克在每一個加工廠都會張貼《供應商行為準則》，其中有明確的條款要求，禁止將耐克訂單分包給未經其審核的家庭作坊。耐克的供應商都明白違反上述行為準則的后果。

　　供應商的數字游戲

　　2006年，世界杯在德國舉行，足球運動開始了4年一次的狂歡。之前曾在全球范圍飽受“血汗工廠”非議的耐克，在這段時間加大了對供應商及其工廠的監管。

　　熟悉耐克強勢商業理念的人都知道，耐克絕不會把一種產品的訂單全部交給一家工廠來生產。這么做，一來可以增加定價話語權，二來可以降低商業風險。

　　2006年6月29日和30日，耐克美國總部的EQUIPMENT的生產總監John Wilson與廣州代表處的Julie Zhu對江蘇萬德、江蘇百恩體育用品有限公司進行了突擊審核。在審核時，John Wilson和Julie Zhu在工廠記錄中發現，很多員工在8小時內能夠縫制8只或9只耐克足球，甚至有工廠的員工能縫制11個足球。

　　熟悉手工縫制足球的人都清楚，足球的縫制工序盡管技術要求不高，但從剛開始接觸到成為熟練工，需要好幾個月的培訓。即便是熟練工，8小時內的正常產量也僅是4個足球。

　　按照一名業內人士略帶調侃的話說，“如果一名工人8小時內能縫制11個耐克足球，完全可以去申報吉尼斯紀錄了”。

　　2007年3月，耐克公司上海代表處的北方區社會責任經理Robert Zhou在得到消息后再次到江蘇百恩去審核。這次他們在審核時留了個心眼，當天審核后悄悄留了個同事在當地，第二天早晨在江蘇百恩的門口將正從家中來工廠交球的員工堵了個正著，并拍攝了許多照片，查出了該加工廠私自外發和使用家庭勞工的事實。

　　2009年9月21日，《中國經營報》記者致電Robert Zhou，希望獲得更多的信息。Robert Zhou以公司有新聞發言人制度為由，謝絕了記者的采訪。

　　實際的情況是耐克的供應商在數據上造了假。建立假的員工檔案、涂改虛假考勤記錄、編造產量記錄、偽造員工簽名，培訓員工如何應答耐克的詢問等是最常見的造假手段。通常在應付耐克檢查時，工廠會用10元/天的價格，將附近的農村婦女召集到廠里，做出在工廠上班的假象。

　　但造假同樣需要動用很多資源，如員工的姓名、住址、身份證號等�！坝袝r候員工的產量實際無法消化掉，只好編造了一個員工8小時縫制9只足球的產量記錄。”阿平對記者說。

　　在被耐克調查出嚴重的非法外發加工的情況后，江蘇百恩逐步退出了耐克足球的代工業務。隨后，安徽金寨縣的安徽鑫曄體育用品有限公司也被查出了類似的情況。

　　據消息人士轉述耐克指定的第三方審核機構上海FAIRLAND的私下閑談，他們在審核安徽鑫曄時，曾一路追查到安徽、河南、湖北三省交界的地方(大別山深處)，發現了很多的家庭勞工。

　　9月25日，記者分別致電上海萬德體育用品有限公司及其貿易公司上海先臻貿易有限公司，但其有關負責人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據記者了解，7月16日，由于耐克公司自查已經開始，上海萬德體育用品有限公司的兩名負責人曾到耐克公司說明情況。在耐克中國社會責任部的辦公室，兩位負責人解釋稱，訂單是工廠工人私自拿回家做的，工廠無主觀故意。

　　耐克的“疏忽”？

　　在給《中國經營報》記者的回復郵件中，耐克中國新聞發言人朱近倩表示，2007年，耐克確實收到了類似的投訴，曾經對具體的內容進行過非常徹底的調查。2007年的調查結果是，關于該工廠的投訴內容未能證實。最近耐克再次收到這些投訴，并已再次進行調查。迄今為止沒有發現新的證據支持這些投訴。

　　朱近倩表示，耐克將繼續密切監控相應工廠，并和工廠管理層合作，一直遵守耐克的工作準則。

　　在耐克的上一輪對工廠的審查中，幾家主要的手工縫制足球代工工廠相繼關閉。據記者了解，很多工人在被告知無活可干時，根本沒有想起應該按照工齡得到經濟補償金。當地的工人實質仍舊是農民，根本不清楚在公司清算時，自己有得到經濟補償的權利。

　　這里不能不提到耐克公司。在2003年至2007年的這段時間里，正值德國世界杯的舉辦，新一輪足球用品的消費周期就此引發。在體育用品行業全方位領跑于阿迪達斯的耐克，唯獨在足球領域一直未能超越對手。

　　“時間掐得很準，上一輪的購買周期剛剛結束，耐克的社會責任調查就開始了�！卑⑵綄τ浾弑硎荆�之前各代工工廠盡管都做了假賬，但對于耐克這樣的專業公司而言，在之前的3～4年里，一直沒看透代工工廠制作的“糊涂賬”，令參與造假的人都感覺很吃驚。

　　這其實一點都不難查。記者獲得的江西萬德當時的員工花名冊顯示，總數在頂峰時期不過130人(包括門衛、質檢、管理人員，縫球工不超過100人)，按照實際的生產率4只/8小時/人，實際月產量不可能超過10000只，而江西萬德每月交貨的產量是8萬只。

　　阿平對記者表示，經常來工廠進行審核的，包括耐克的社會責任部門和QA部門(質量檢驗部門)。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社會責任部門在對工廠進行社會責任審核時，是不把員工數量與工廠的實際產量來核對的，他們只根據工廠提供的工資表里的工作時間、加班時間、工資數額等項目，核算是否符合法律法規規定。而QA在工廠審核時，只是重點看質量和合格率，并不太關心訂單外發的事情。

　　尤其是在2006年，巴基斯坦著名的手工足球供應商SAGA被FLA曝出大量使用家庭工、童工的丑聞，迫于輿論壓力，耐克公司被迫停止與SAGA的合同。在審核工廠方面，耐克并非沒有專業知識和經驗。

　　按阿平的話說，耐克這樣具有先進管理經驗的公司，在他們眼皮底下卻存在這樣一個“發現不了”的盲區，真的很離奇。

　　針對知情人士提供給本報的情況，耐克中國公司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表示公司調查仍在進行，相關細節的核實仍需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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