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柳傳志同時代創業的蔡先培,生活方式玩得有聲有色;和父親一起創業的蔡明,在商業和藝術的名利場上一騎絕塵。同一個商界,同代人以及兩代人不同的“奮斗”
文 | 本刊記者 雷曉宇 攝影 | 鄧攀
在三亞,馮侖、劉永好幾個老男人玩起了身體路線。他們一會兒光膀子靠在游艇上曬太陽,一會兒又撩起袖子跟人掰手腕子。這樣的畫面盡管難稱香艷,倒也不失說服力——他們全都年過半百,但仍然精力充沛,玩得很High。
這些人都是游艇的主人蔡先培的粉絲。馮侖今年50歲,他說了:“看看蔡老爺子,人家七十多歲了還開飛機,我又怎么敢有中年危機呢?”
蔡先培的兒子、科寶博洛尼CEO蔡明很得意。每次他的朋友見到他父親,都沒人猜出他已經過了古稀之年。“不止因為外表,還有性格。我父親年輕時籃排兼修,球場虎將,現在仍然對速度型運動情有獨鐘,開了游艇,70歲了還報名學開飛機,教練都沒見過這么大歲數的。”
今年73歲的科寶博洛尼董事長蔡先培很自豪。他比馮侖大23歲,比劉永好大15歲,比柳傳志大8歲,和謝霆鋒的爸爸謝賢同齡——除了沒有小女朋友,他的玩法,就連謝賢也比不過。他開車時速能達到200公里,打球能進入90桿,最近還新學了帆板和滑水。至于他的游艇,則是一代企業家們的客廳——去年,柳傳志坐過他駕駛的游艇,柳夫人對蔡先培說,等過兩三年,老柳退休了,就來跟著你玩兒。
“八十年代我在中關村電子一條街創業的時候,柳傳志的辦公室就在我隔壁。”蔡先培感嘆地對《中國企業家》說,“不過,他現在一復出,就又被拴住了。”
蔡先培和柳傳志同時代創業。1986年,民間發明家、工廠高級技術員蔡先培向北京鋼廠打了正式報告,不再上班。“全國那么多個體戶都能生存,我就算混得再差,就算是蹬三輪也能比廠里掙得多。”
這一年,蔡先培50歲,柳傳志42歲。“我們這一代人精神上都非常壓抑,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已經浪費了30年生命,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了,如果不出來,我回首往事就是碌碌無為,就是一輩子砸鍋了。我決定把中間30年忘記,我當自己是20歲——現在我當自己是43歲。”
如果按照這種算法,蔡明現在只比他爸爸小兩歲。
上陣父子兵
兒子比父親幸運,24歲趕上小平南巡講話,就從中科院辭職,加入了父親的創業隊伍。
父親這么大年紀的時候剛剛從北京鋼鐵學院機械系畢業,進入北京鋼廠工作。上世紀六十年代,蔡先培的日常生活除了偷偷看《參考消息》,打球,動手設計能力強,就是買菜做飯。直到現在他還記得當年的帶魚是三毛七一斤,瘦肉是九毛六一斤。
“文革期間,我一張大字報也沒寫過。1958年反右,我還休學過一年。我走的是白專道路,學習、打球,能不發言就不發言,需要發言就跟著別人說套話,做沉默的大多數。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和內心的感受,特別反感仗勢欺人。舊社會、國民黨、抗日戰爭我都經歷了,對不公平深有體會。我現在心態為什么這么好,身體為什么這么好?因為我一輩子沒做過壞事,特別坦蕩,沒有精神壓力。”
我們現在都知道了,蔡先培沒有成為柳傳志,但是65歲復出的柳傳志說不定會羨慕他有蔡明這樣的兒子。從1998年開始,蔡先培就退出了公司的實際運營,他不看財報,不開董事會,不參加融資談判。兒子蔡明從美國進修MBA回國,提出了“生活在廚房”的概念,開始從擰水拖把、排煙罩、整體廚房向家裝整體解決方案的業務領域轉型。2004年,科寶博洛尼獲得柳傳志旗下弘毅5000萬元人民幣的投資(他們坐在一起吃了頓飯)。2007年,摩根士丹利又注資1800萬美元。有消息說,蔡明的上市時間表就在2009年。
“這一步一步,都是蔡明帶動干的。”父親說,“我們是一起創業,不存在接班。企業今天能這么好,全靠蔡明的能力。”
父親對兒子原本沒有這么大的期望。1968年12月,蔡明出生。“那時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我第一感覺是在中國不要做知識分子,不會有好下場。我沒打算讓兄妹倆上大學,從來沒看過他們的作業本。一個破自行車,前面一個后面一個,反正就是帶著他們玩。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帶兒子在地震棚外面踢足球——變成野外拓展了。”
兒子從小自由生長,他的青春期比父親的青春期有趣得多,但也有深刻的時代烙印。上世紀八十年代,蔡明看弗洛伊德,聽邁克爾·杰克遜,跳霹靂舞,玩吉他,踢足球,打群架,看當代藝術展。他的叛逆就是對一切時髦的事物都感興趣。
父親年輕的時候看費爾巴哈和馬列主義,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一個革命者。“我為什么后來學開飛機?那是17歲時候的夢想。1953年抗美援朝,我報名參加空軍,想開美國的F86,可是出身不好,被退回來了。”
兒子年輕的時候看王朔,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一個有錢人。上大學時,父親每月給兒子72塊錢的生活費。畢業進了中科院,每月工資100塊錢。蔡明一邊吃著豬頭肉,一邊看著在外企工作的大學同學在國貿的餐廳大吃大喝,他想起王朔那句經典臺詞:“看那些醉生夢死的人”。
蔡明不想“創富”,他要“改窮”,要追上自己想追的姑娘。1992年,蔡明出國的夢想沒能實現,開始和父親一起創業。“我這一代人比較幸運,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有點緋聞也不影響做事。”
今年7月中旬,蔡明在自己經營的會所九朝會戲樓里給父親辦了一場隆重的壽宴。他像個公關人員一樣親自張羅,場地模仿《紅樓夢》里賈母七十大壽的布置,酒席是孔宴傳人操辦,模仿慈禧的“萬壽無疆宴”。蔡先培夫婦穿著大紅對襟衣裳端坐臺上,蔡明領著妻子、兒子、妹妹、妹夫磕頭祝壽。
半個月后,我們在這個有天井、臥榻、戲臺和庭院的地方見到了這對父子。蔡明今年41歲,但并不像個中年人。他穿著白色的阿瑪尼收腰襯衫,跟《奮斗》里的陸濤一樣,有一口滑膩的京腔。他拍著父親的肩膀,說:“老爺子的優勢在數字和機械,我的興趣在文化藝術。他對我的影響是精神上的,技法上沒什么影響。”父親既有贊同也沒反駁,他沉默拘謹地望著鏡頭,像在父母的客廳里接待陌生人的孩子,并無傳說和照片中的激情活力。
等兒子走開了,父親才開口告訴我們,這是他這輩子記憶猶新的一次生日。“這么多年,就過了這么一次生日。我一直感覺兒子在爬坡,忙得沒有靜下心來的時候。等到以后公司上市了,請到職業經理人了,才算告一段落。”
等父親走開了,兒子才開口告訴我們,這次生日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我跟老爺子說是人均200元的消費標準,其實是人均2000元。我爸媽都怕花錢,要告訴他們2000,他們還不得瘋了。”
兩代人
父親這樣形容和兒子的關系:“我不算是他的偶像,他也從不向我取經。只有在帶孫子的時候,我才像是他的家長。我們很少坐下來談心,跟職業經理人似的,有事說事,沒事不廢話。以前每周一家人去騎一次馬,最近也沒騎了。”
兒子這樣形容和父親的關系:“我不是富二代。從1992年10月27日創業起,我就是法人。老爺子其實不擅長生意的邏輯,是精神領袖。搭班子,做銷售,幾次業務調整,都是我主導的。尤其1998年進入整體廚房行業,老爺子基本不參與了。以前還在家里跟他談公事,后來他退出了,基本也不談了。我們之間的交談以真理為基礎,感情不輕易表露。”
父子之間最近的一次爭論和父親的二次創業有關。2000年,蔡先培在順義承租了2000畝土地,種植上千棵速生楊樹苗。2001年,他又在武漢注冊了科寶林業開發公司,開發林場和育苗基地。這兩年他還跑到俄羅斯弄了一大片林地。父親的想法是,通過占領產業鏈的最上游(他舉了匯源的朱新禮、最近中糧投資蒙牛的例子),將來可以自己供貨做密度板和刨花板,在家具業立于不敗之地。但由于民營企業做林業不容易獲得銀行貸款,其“晚年的夢想”一度斷了現金流,“處于一個看守狀態”。
兒子覺得父親不會聚焦,像撒胡椒面一樣做企業哪兒行,林業這種長期投資會成為企業上市的包袱。“激進的”父親覺得兒子缺乏戰略思維的高度,不投錢,自己被邊緣化了。他賭氣似地跟我們說:“我就是個傀儡。”不過他又說:“有意見的時候我從不跟他爭論。人是特殊的動物,語言的爭論是無用的,還是做主的人說了算吧。”
過了一會兒,老爺子又高興起來。“工作就是玩,玩就是工作。我種樹的時候,開著越野車跑遍了全中國。我自己開著飛機在森林上空巡邏,也挺高興的。這上萬畝的地,就是我自己的領地,將來弄成像布什家族的莊園一樣,大家來玩綜合拓展,多好!”
老爺子還放了句話:“我比兒子多活30年。按我的想法,靠林業可以做得比主業還厲害。如果快的話,我三五年之內稀里嘩啦,在俄羅斯就是一個知名的林業大企業。”好消息是,其武漢林業已經獲得了國開行和農發行1.2億元的貸款,“八年抗戰”總算勝利了,“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已在眼前。”
兒子沒有父親這么想得開。“做個有錢人”的夢想已經實現,但他又有了新的煩惱。有時候,他覺得挺自豪的,畢竟科寶博洛尼做到了中國櫥柜行業第一。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卑,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大,掙得不夠多——“和百度李彥宏一比,當然會自卑了。”有時候,他對自己很滿意,他有那么多朋友,懂得吃穿,還經常上時尚雜志和電視。有時候,他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搞得太忙了,“每天半夜兩點之前的時間都已經全部安排出去了,而且一點也沒有減緩的跡象。”他安慰自己說,自己做的是價值不是規模,走的是高端產品路線。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們:“在中國這個蠻荒之地,不做規模,不野蠻生長,也太不劃算了吧?我覺得我沒做對,應該及時做規模。”他已經把公司的一部分團隊劃分出去,準備做中低端的科寶博洛尼產品。
采訪快結束的時候,蔡明的手機響了。是章子怡打來的,邀請他參加8月9日的新片首映式。蔡明一口答應,并且馬上關照秘書取消了當天的商界聚會。另外,他最近的行程表是:和團隊探討會所昆曲演出的改良,計劃增加一個T臺和觀眾互動;參與建國六十周年的一個部長級別的慶祝活動;接受一個電視節目的邀請做評委,給新晉的本土服裝設計師打分。
“我不是一個純商人,也不是一個純藝術家。其實從內心里,士農工商,我是想做士的。但是我不做寒士,我不做屋子后面沒有游泳池的士。”他說。
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父親坐在他對面,沒有說話。這位父親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善于“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與時俱進”,把自己身心健康的秘密總結成50字口訣:一個平常心,一份好心情;親近大自然,經常搞活動;不怕風雨曬,五谷果蔬肉;設定小目標,天天去奮斗;戒煙又限酒,遠離黃賭毒。73歲的他,可能想不明白自己的兒子是怎么回事——這么年輕,又這么有錢,夢想已經實現,卻仍然不滿足。
在最后一點上,兩代人達成了一致——“我在奮斗的過程中尋求快樂”。
訪談
達人父子問答
文 | 本刊記者 雷曉宇
《中國企業家》:你們兩個為什么都是光頭?
蔡明:我是因為前邊頭發沒有了,又不想梳那樣的發型,干脆剃了。老爺子光頭也是我建議的,一剃,高興死了。
蔡先培:我的光頭是2007年剃的。當時我從海南回來,參加公司的千人年會,我帽子一脫,光頭,就是為了向員工說明什么叫做“扁平化管理”——減少一切中間環節,然后確認結果導向。
《中國企業家》:你是個好父親嗎?
蔡明:從時間上來說肯定不是。
蔡先培:他基本上不黏自己的孩子。他沒時間,事太多,我幫他管。現在只有看孫子的時候,我才像是他的家長。我們兩個很少在一塊兒,就算有什么聚會,一起吃個飯,也不過是談事兒,很少有那種坐下來談心的。普通人的天倫之樂很少,基本上家不成家。
《中國企業家》:現在有家族傳承的意識了嗎?
蔡明:還沒太有這想法。但是有一點很清楚,我不要我的兒子接我的班。
蔡先培:一開始我沒有刻意,但是現在有了一個上市的事兒,覺得出來了一個蔡氏家族,會有一個上市公司的股權,好像進入一個比較透明、有點社會知名度的狀態了,我開始考慮以后怎么基業長青,開始有這想法了。我的小孫子,別讓他成為一個懦弱膽小的人——我要培養第三代,長子長孫嘛。
《中國企業家》:再過幾年,小孩子長大了,問爸爸,奮斗是為了什么,怎么回答?
蔡先培:我覺得快樂就行。干你喜歡的事,干你感興趣的事,不用強制。
蔡明:我干的事都是我的興趣。我的悲哀也是這個——我把我的興趣全變成生意了。本來吃飯就是吃飯,但我現在做會所,吃過了的地方不能再去,得去沒吃過的地兒,研究人家的菜譜,變成嘗菜了。這不是一個好事。
《中國企業家》:將來上市了,會擔心自己上富豪榜嗎?
蔡明:沒想這事,談不上擔心。要說擔心,就是它會逼著我帶保鏢……
蔡先培(打斷):他上了市也上不了富豪榜,他沒多少錢。
蔡明:富豪榜是前500人,又不是前100人。
蔡先培:反正我將來又不需要我的孩子養活。我的財產以后100%都是要做慈善的。我現在玩命做林業、種樹,不是為了錢,是為了夢想。我晚年的夢想就是希望7年以后,到我80歲的時候,我在武漢和俄羅斯的林業項目能夠做得比蔡明的主業還要厲害——掙幾十個億、上百億,現金流和利潤不是每年增加3%-5%,而是300%-500%,然后借殼上市,打包,進行資本運作。
蔡明:老爺子完全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者適合做詩人,做投資家,卻不適合做我。
蔡先培:我1986年從鋼廠出來創業,到現在也沒覺得自己是個企業家。我68歲開始學開車、騎馬、打高爾夫、開游艇、開飛機,我這么大歲數了,什么都敢玩。
蔡明:這些我現在是玩不了。說起飛機,我想的是怎么把人家的飛機內飾項目拿下來。
蔡先培:我是很無所謂的。我干企業就是干著玩。哪天做垮了就垮了,做沒了就沒了,從頭再來就完了。何況我還種了那么多樹,我一天砍兩棵樹也能讓你們住上窩棚。
蔡明:我做事情很謹慎,我只會拿企業的15%去冒險。我比較中庸,我不是一個純做生意的商人,也不是一個純藝術家。我是一個結合體。
《中國企業家》:你們有代溝嗎?
蔡明:我們不是典型的中國式父子關系。我們之間的交談都以真理為基礎。以前在家還談公司的事,最近有點煩了,也不談了。我們家沒有家長意志。我倒是覺得,要是有就好了。
蔡先培:從小我就是放手讓他們自由發展,現在搞得他們一點家教也沒有,不懂規矩。
《中國企業家》:創業這些年,能感受得到兒子身上的變化嗎?
蔡先培:這對他是一個成長的過程。他跟我一樣是天生的技術人員、工科生,不擅長人際關系,不過現在他好像強一點了。
蔡明:我從小就不會跟叔叔阿姨說客套話,不過現在覺得也沒那么難。我有三個交際圈子,一個是投資銀行;一個是企業家,最近認識了江南春,挺喜歡他;還有一個是社會文化,好多演員,就數跟章子怡聊得來。我最向往林徽因那樣的“太太的客廳”。對了,我對他們三個人的緋聞也很感興趣……金岳霖對吧?
《中國企業家》:有過中年危機嗎?
蔡先培:什么叫中年危機?我什么危機也沒有,我活了這么大沒得過任何病痛。我是活到老學到老,有充分的激情活力。
蔡明:我現在有點年齡的緊迫感,這不就擔心嘛,開始吃六味地黃丸了。剛覺得自己思想上有一定成熟度,事業上有了突破,到了人生最好的時候,但是發現很快再不用就會走下坡——連性能力都可能會下降呢。
《中國企業家》:現在對兒子還有什么擔憂嗎?
蔡先培:就是希望他身體好一點,每天面對這么大的壓力,要找到健身的方法,安排自己每天拿出兩小時,把手機關了打球去。
蔡明:這個我已經接受了。今年我推掉了很多合作,意大利有人找我合資生產游艇,還有人找我合資做家具,我都推掉了。
蔡先培:你可以讓我來做。
蔡明:真交給他,他也完了。他并不會真正做,他玩浪漫主義,甩手,必須有人具體來操作,最后還得我來上。這個行業越做越大,沒完沒了,還有好多項目來找我,誘惑太多了。我現在堅決做減法,再不減就完了,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