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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回家的人(之四)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1月29日 17:55 21世紀經濟報道
楊磊 譚司令最終都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紀念碑。 雖然從他進入那支隊伍開始,就一直有人告訴他,不管本地的革命者還是中國知青,但凡犧牲在這個國土上,他們就都是英雄,而英雄必然會擁有屬于他們那個團體的紀念碑。 在譚司令的想象里,這應該是一個高高聳立在密林之中的長方形建筑,頂部的紅星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光芒四射,如血的紅旗和肅穆的松柏像革命者的隊伍一樣緊密排列,一直存在。 后來有人告訴他,幾乎每一個來這里參加革命的人都想象過,當鮮血灑在這里的時候,歷史該會如何記載他們,"作為一個革命者,最令人痛苦的事情在于,即便你做出了犧牲,都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么而犧牲,犧牲在哪里"。 2003年的時候,我曾經參加過云南一個知青的葬禮。他曾經是游擊隊的一員,在一次戰斗中被榴彈炮尾火刺傷了雙眼。之后悄悄回到了云南。據說,在他臨死的那一刻,他同樣問到了一個問題:本該屬于他們的紀念碑到底在哪里? 于是,他的戰友們在云南騰沖的一個小鎮上,花了80塊錢給他做了一個紙糊的紀念碑,在他入葬的那一刻點燃。一群人對著那個看上去一點都不偉岸的仿制品敬禮,高唱屬于他們那個時代的革命歌曲。那些曾經的戰士一個個淚流滿面,讓人覺得在他們的內心深處,似乎有很多事情被主動或者被動地遺忘。 譚司令沒有參加這場葬禮。在他的記憶中,一個又一個戰友的倒下似乎是最平常不過的場景,以至于我們會經常糾纏在某一個數據上,在某次戰斗中有多少知青參加又有多少知青死去,他習慣性地記不清楚這些數據,但又總是能說出幾個有據可查的名字。 但在緬共游擊隊存在的歷史上,有關中國知青的參與人數和傷亡情況卻一直沒有明確的數字,我曾經通過多個知青組織來試圖查證當時的數據,但始終沒有辦法完成。很多人就這么被淹沒在時間的大潮之中。 曾經有人說,這些是沒有統計價值的東西,對于這些越境而去的人,也不能用英雄或者是理想主義者的名稱來定義。他們只是一群熱血青年,試圖將革命或者理想的光芒盡可能的輸出,但卻忽視了輻射的土壤是否需要這種理想化的實驗。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的時候,我曾經感到憤怒,因為在我跟那些老戰士的交往過程中,他們是那么的理想洋溢,即使時光和槍傷已經使他們當中的大部分開始走路蹣跚,但當他們提起之前的那段歷史時,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將自己定義為革命理想驅動下的戰士。 沒錯,就是戰士。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這樣告訴我。但我后來發現,對他們的評價始終沒有一個準確的體系,更為確切地說,沒有文字記載沒有數據統計的他們,幾乎就成了被遺忘的一群。他們曾經來過這里,或者死去,或者流落他鄉,或者黯然返鄉,但沒有人記錄他們。 對于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而言,英雄或者其他定義似乎都不重要,他們只不過是希望人能夠記住。很多戰士都這么跟我說,即使我們當初的選擇是錯的,那也必然會留下一些值得后來年輕人借鑒的地方,"我們曾經是那么年輕和純粹,理想就是我們的武器,而現在,沒有人知道我們做過什么。如果不知道我們為什么失敗,那也就無法知道最終我們將如何勝利。" 于是,我再度跟譚司令提起了有關紀念碑的話題。 2003年底,他突然決定帶我去一個名叫八莫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知青墓地,一片一片的淹沒在東南亞肆意生長的野草之中,墓碑上的名字已經很難辨認,但頂端統一存在的紅色五星卻依然閃亮。 因為雨水沖刷,那些墳墓已經變成一個又一個的土包,有些甚至都能看到里面缺少棺木的尸骨,偶爾,松鼠就在那些墓碑和尸骨上跳躍。我試圖將每一個墓碑上的文字都記錄下來,但最終我只能辨認出很少的一部分。 后來我選擇站在高處,希望高空這個角度可以帶給我一個全局的感覺。譚司令一把把我拉下,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沖我大吼,"你腳下沒準還有我的戰友!"他站在那里,開始劇烈咳嗽。 那是他最生氣的一次。等他平靜下來之后,他走到每一個墓碑的前面,幾乎沒有遲疑就叫出了每一個長眠地下的人的名字。胡東國、張曉平、劉自義,一個又一個,這個人喜歡抽煙,那個人喜歡喝酒,他記得清清楚楚。然后,他就蹲在那里,用指甲清理墓碑上的荒草。 185個。地下有185個中國知青的生命。譚司令就這么哭起來。先是低聲嗚咽,后來就是嚎啕大哭。 后來我知道,像這樣成片的知青墓地在緬甸北部還有十座。至少有800個中國知青就這樣被埋沒在亂草之中。 還有更多人的墓地已經無跡可尋,他們往往就被埋在行軍的路邊或者戰場的附近,他們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2005年,曾經在緬共中央委員會當過書記員的一個中國知青告訴我,他的估計是,最多有5000名知青或長或短地參加過緬北游擊戰爭,至少有2000人犧牲在這里。可惜,已經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尸骨何在。 譚司令告訴我,當時他參加革命時,有人承諾,等到革命勝利的時候,將會有一個紀念碑來紀念中國知青對緬北革命的貢獻,碑文里面一定會有一句話,"從1969年開始,為了國際革命事業支援緬甸人民革命的英雄們永垂不朽"。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這個承諾最終沒有兌現。 那些宛如煙塵的往事就這樣被泥土封存,只有經歷過那場戰斗的人才會時常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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