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小街的黃昏，都是從“五香花生”那輛破三輪車拐進小街口時隨即響起的那聲，悠長中透著自信、響亮中含著滄桑的“五香花生……”開始的。這間歇的叫賣聲，要到早起的星星在夜空眨著眼睛，才剛好在街的盡頭停住。

　　我們都叫他“五香花生”，因為他的五香花生實在太有名了。其實，彼時，會炒五香花生的人多了去了，但就是沒人能炒出那樣香那樣脆的花生。“五香花生”的花生，兩個指頭隨便那么一碰，皮就會變成碎片脆脆地脫落，而單是那脫落下來的皮，就已是香、甜、咸、脆四味俱全，嘗起來已是別有一番風味，就更別提那花生了。所以跛足外鄉人“五香花生”的那一聲叫賣聲，幾乎濃縮了我整個童年時代對富裕的物質生活的熱切向往。阿粉的琵琶聲在小街嘈嘈切切響起，正是太陽收去最后一抹余暉的時候，它是小街夜幕的序曲。阿粉據說是“太清”的后人，孑然獨住街后頭“太清故居”內一間狹小陰暗的偏房，以每晚到戲院門口彈琵琶賣藝為生。每當她的琵琶聲在那個開著含笑花的舊院落里響起，我們都會忍不住“冒險”去聽。之所以要“冒險”，是因為，一旦被琵琶女發覺我們正在“偷聽”，她便會抓住我們當中的一個，拉到她跟前，然后摩挲著這小孩的臉，喃喃自語：“多像我小坤��！”回憶中的琵琶女，圓圓的臉上漾滿笑容，如一輪滿月一般放射著皎潔的光輝。她笑時露出的牙齒，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的牙齒，細密整潔，顆顆閃光，像霞光中的星星。

　　一個幾近全瞎的半老太婆彈出來的琵琶聲里，竟有我從小骨子里就向往的“高山流水”、“春花秋月”，更有甚者，還有讓人熱血沸騰的“金戈鐵馬”、“萬馬奔騰”。所以，那琵琶聲就像罌粟那樣吸引著我們“冒險”前去。我們沉浸在琵琶女的樂曲聲中的時候，偶然回頭，有時會驚訝地發現騎在三輪車上的“五香花生”，呆呆地停在我們身后，竟是聽癡了。

　　說不清“五香花生……”和琵琶聲是逐漸稀疏下來，還是突然消失的。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時，一個在公交公司上早班的鄰居說，那個特別冷的清晨，他看到琵琶女坐在“五香花生”的三輪車上走出小街。人們似乎悟出什么似的胡亂猜測。

　　小街似乎依然是那條溫暖祥和民風淳樸的小街，我依然每天在放學后和玩伴們在小街邊踢毽子、跳皮筋……然而，每當穿行在小街和煦的黃昏中，心中總是空落落的，少了那兩種從記事起就存在的，深深根植于心靈深處的聲音，就仿佛行走在一條沒有靈魂的小街。有時，我會非常懷念地想，將來還能再見到“五香花生”和琵琶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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