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冰之旅”之二

　　文/傅頤

　　1972年7月7日，54歲的自民黨總裁田中角榮取代佐藤榮作，組成新一屆日本內閣。這一天，新華社編寫出田中組閣的新聞。沒想到，稿件送周恩來總理審閱時被退了回來。周總理批評編輯“沒有跟上形勢”，未能把田中講話的積極而重要的內容寫進去。

　　受周恩來重視的田中講話有這么一段“積極而重要”的內容：“在動蕩的世界形勢下，應該加速實現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邦交正常化，強有力地開展和平外交。”這是戰后日本執政黨第一次提出實現日中友好的對華關系聲明，預示兩國關系出現了新轉機。

　　在新中國成立后的20多年里，由于日本政府追隨美國敵視中國的政策，兩國關系無法實現正常。為打開中日關系僵局，中國領導人作出"民間先行”的決策，并得到致力于日中友好的日本有識之士的積極支持。50年代初，中日雙方開始民間交往，通過“以民促官”，到60年代雙方互設貿易代表機構、開辟半官方渠道，兩國人民的友好往來和經濟、文化交流一直沒有間斷。70年代初，國際形勢的變化和美國對華政策的調整，對日本政局造成很大影響。尼克松訪華，美國一系列的“越頂外交”，令佐藤內閣陷入困境。1972年6月，在日本各界要求日中邦交正�；�的強大壓力下，佐藤內閣宣布辭職。新組閣的田中角榮順應中日友好的大勢，在中日關系問題上采取了積極態度。中國政府隨即作出反應并予以推進。

　　1972年7月8日，新華社發出經周恩來審定的田中組閣新聞稿。在9日、10日的外交活動中，周恩來表示：田中聲明“是值得歡迎的”�！叭毡驹趯θA關系上出現了新氣象，這是戰后27年來日本政府第一次做�！泵珴蓶|則提出：“中日恢復邦交問題應該采取積極的態度。談得成也好，談不成也好，總之，現在到了火候，要抓緊�！�

　　在田中內閣成立的第3天，中日友協副秘書長孫平化率上海芭蕾舞團訪日公演。周總理指示孫平化，要抓住時機，爭取向田中首相當面轉達他的邀請和傳話：“只要田中首相能到北京當面談，一切問題都好商量。”7月22日，日本外相大平正芳接到孫平化當面轉達的中方邀請。田中政府經研究后，于8月11日將田中首相訪華的決定轉告中方。當時，中日邦交正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向前發展，但反對勢力的活動與日俱增，自民黨內部也政見不一。在黨內阻力和右翼勢力的恐嚇面前，田中角榮表現出政治家的勇氣和果斷。8月15日，田中親自接見孫平化等人，正式表示接受訪華邀請。9月20日，中日雙方同時發表《公告》，宣布田中首相于9月25日至30日訪問中國。此前，大平外相問田中：中國的真意已經基本上清楚了。剩下的只是行動了。你過去想做的事情已經到了該做的時候。是不是下決心一塊干？田中當即回答：好！人一生只有一次生命。我們去吧！

　　1972年9月25日上午，日本國首相田中角榮、外相大平正芳、內閣官房長官二階堂進一行52人飛抵北京。這是戰后日本首相的首次訪華。

　　田中抵京當天，周恩來設宴歡迎。在祝酒詞中，周恩來稱贊田中訪華揭開了中日關系史上新的一頁，同時又說：自1894年以來的半個世紀中，由于日本軍國主義者侵略中國，使得中國人民遭受重大災難，日本人民也深受其害。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這樣的經驗教訓，我們應該牢牢記住。

　　田中在致辭中說：過去幾十年之間，日中關系經歷了不幸的過程。其間，我國給中國國民添了很大的麻煩，我對此再次表示深刻的反省之意。第二天會談時，周恩來嚴肅指出：田中首相的“添了很大的麻煩”這一句話，引起了中國人民強烈的反感，因為普通的事情也可以說是“添麻煩”。田中解釋說，從日本來說，“添麻煩”是誠心誠意地表示謝罪之意，并且包含著保證以后不重犯、請求原諒的意思。如果漢語里有更恰當的詞匯，可以按中國的習慣改。最后，對如何看待日本侵華戰爭問題，《聯合聲明》表述為：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國過去由于戰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重大損害的責任，表示深刻的反省”。

　　在會談中，“日臺條約”問題是一個重大問題。中國政府提出，中日復交，日本應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承認臺灣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1952年簽訂的“日臺條約”是非法的、無效的，應予廢除。來華前，田中表示“充分理解”復交三原則，但出于國內政治的考慮，沒有對廢除“日臺條約”公開表態，并希望中方予以照顧。經談判，在日方承認復交三原則的前提下，中方同意在聯合聲明中不提“日臺條約”，而由日方單方面聲明：作為日中邦交正常化的結果，“日臺條約”宣告結束。當時日方沒有明確規定宣布條約結束的時間，但大平向周恩來保證，將盡快采取必要的措施，并希望取得中方的信任。為表示兩國間的信賴，28日，周恩來用毛筆書寫了“嚴必信，行必果”六個字交給田中，田中以“信為萬事之本”回贈周恩來。29日《聯合聲明》簽字后，大平外相馬上宣布“日臺條約”失去存在的意義。

　　關于戰爭賠償問題，是會談中的敏感問題。田中訪華前，中方已正式轉告日方：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中國準備放棄對日本國的戰爭賠償要求，并建議將此寫入《聯合聲明》。但商談具體條文時，日本外務省條約局長高島卻提出：聯合聲明不必再提賠償問題，從法律上講這個問題早已解決，因為蔣介石在“日臺條約”中宣布放棄要求賠償的權利。

　　周恩來嚴肅批駁了這個說法。他說：當時蔣介石已逃到臺灣，已不能代表全中國，他表示所謂放棄賠償要求是慷他人之慨。遭受戰爭損失的主要是在大陸上，我們是從兩國人民的友好關系出發，不想使日本人民因賠償負擔而受苦，所以放棄了賠償要求。而你們的條約局長高島先生反過來不領情，說蔣介石已說過不要賠款。這個話是對我們的侮辱，我們絕對不能接受。次日，高島解釋說，他對中方放棄戰爭賠償一條的說明希望不要引起誤解，日本國民對中國放棄戰爭賠償要求深為感動。最后，在《聯合聲明》中寫上了：中國政府宣布，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放棄對日本國的戰爭賠償要求。

　　1972年9月29日，中日雙方正式簽署《聯合聲明》，從即日起建立外交關系。

　　對田中在中日關系中的功績，中國政府和人民給予高度評價。1978年10月，鄧小平訪日時特地看望田中角榮。田中當時已經去職，并因涉嫌“洛克希德案”正接受法院調查審理，鄧小平公開對日本朋友說：田中涉嫌案件，那是你們國內的事。但他對中日復交有大貢獻，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1992年8月，田中角榮重返北京。根據他提出的希望，他乘坐的是20年前坐過的紅旗牌轎車，仍舊下榻釣魚臺12號樓。在家人陪同下，田中角榮坐著輪椅走過歷史的現場。田中因患中風有語言障礙，只能以手勢表達內心的激動。

　　他的女兒真紀子說：當年她想隨父親訪華，父親認為形勢嚴峻，萬一遇有不測，田中家無人繼承，沒有答應。但父親對她講，一定努力創造一個中日間安心自由來往的新局面，到那時再同家人到中國觀光旅游。這一愿望終于實現了。在李鵬總理的歡迎宴會上，真紀子宣讀父親的書面致辭。田中說，“決斷與實行”是他的政治信條。20年前，他豁出性命飛離東京羽田機場。這次來中國，就是想親自確認當年決斷的正確性。“我看中日邦交正常化20年來的歷史是足夠證明的了�！�

　　翌年12月，田中角榮病逝。中國政府的唁電說：田中前首相21年前的政治決斷，體現了“政治家的遠見卓識和非凡膽略”。

　　(作者系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