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濟是 文

　　我們家鄉十堰，風景優美，物產豐富，人才輩出。少時寫作文用濫的詞句，現今有了切身感受。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有多少離鄉遠行的浪子，就積攢下多少壇子濃濃的思鄉酒等待開啟。唐人詩說：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又說：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寒梅著花的季節，游子們紛紛回到故鄉。

　　吾鄉十堰，本系小小山城，依傍山峽而建，始因東風汽車公司之駐而興，終因東汽之出而疲。然吾鄉地據鄂、豫、川、陜相交之地，又因東風汽車之興建，而頗多引入東北、上海的專業技術移民，人員既雜，文事自然燦爛，才俊輩出自是題中應有之意，不在話下了。

　　就在我情怯不敢問人之際，火車已經到站，施施然走到出站口，當時已是臘月二十八晚間，無雪，天氣亦不甚冷。吾鄉風俗，過大年就是過三十中午，而非外間盛行的吃年夜飯，由此可以鑒知，吾鄉農業社會所遺風氣仍重。我少時讀書，即對西方人把晚餐作為正餐，頗多不解。嗣后乃知，西方工業化大生產，吾人甚重之家庭紐帶，在彼只不過于晚餐的餐桌上扭一扭，帶一帶便就罷了。不似我鄉人，常年得農業文明的熏陶，像植物一樣感情豐沛(此點可參照吾人同鄉、著名詩人王家新之眾多詩作)，安土重遷，尤其注重家人情感的紐結。吾兄弟年年辭行外出，吾老父老母自前一、二日起即臉色肅穆，睹之頗多不忍，至臨行時刻，必提攜再三，終至淚涕漣漣。由是，我們兄弟制定出應對策略：絕不可以提前示以行期，悄然購好車票，待行前一二小時方才突然襲擊，忙亂之中，自然少了情感抒發。

　　然世界已然平坦，安土重遷的吾鄉人民，迫于生計，近年也紛紛走出家鄉，南下北上，逐水而居。內地企業多數凋敝兼已先后賣予私人，農村土地不貧瘠卻也絕不肥沃，挖不出什么金磚頭，銀瓦塊，當年之青春男女，或者為了見識外面世界，或者為了基本生計，出外謀一或體面或體力的事情以為果腹，以至空巢家庭比比皆是，青壯打工去，收禾童與姑。農民沒有了，只有農民工。

　　酒桌之上，聽老友閑談，某戶人家，兒子婚后偕妻外出打工，產子后留予家中老人看護，某日，老人心臟病發，取電話未及，即倒地氣絕，遺幼子于室內，終至于饑渴而夭。及至鄰人多日后聞見尸臭，方報警破門。

　　多少老母淚，萬千新婚別。今日中國內陸，何處不是如此？實我老大帝國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使然也，不獨我鄉如此。

　　既然農民沒有了，唯有農民工，吾鄉人慣好以偏概全的習慣乃又大行，但凡外出者，皆農民工也。譬如，當日我駐足吾鄉火車站出站口，極目四眺，雖是臘月二十八晚間，返鄉人流卻并不甚眾，高峰期遠未來到，然出站口處，我鄉在家的地主們，卻早已扎好架勢，欲做盛情相迎狀了，當空懸一大字橫幅：熱烈歡迎農民工乘火車回家過年。

　　我鄉秀才的修辭匠心實在高妙得很，這句話，若是抽去感情修辭再稍作斷句，便可顯示為：農民工•乘火車•回家過年。真正形神兼備啊，細細玩味，竟頗有“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之神韻在。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信然。多少倨傲，多少惡搞，盡付于初歸故鄉者激起的熱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