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她的一幀小照,黑白的。發梳得緊,仿佛手抿過的,微風也吹不起的平伏,描了深黛眼線,胸前一排銀飾流蘇樣下墜。所有的風情都收斂在一雙眼睛里。她的眼睛里漾著悲苦的波,即便笑著,也是偶爾流落的冰凌,在火上燙一下,化作了煙。
她一生的悲喜都在眼睛里,瞞不了人。童年自閉,在家接受基礎教育,人到中年,還抹不去被侮辱的經歷。被凌辱的小小的心,始終沒長好,如斷梗飄萍,一站又一站,飄過
很多國家,也像浪峰之上的泡沫,無與倫比的光芒絢爛,都逃不脫歸于寧寂的結局。
如今,又想起她來,感佩命運的不可捉摸。人似飄萍,那些不可知的未來,偌大的虛空,我們如何做得了自己的主?
多年不曾翻她的書。有一個細節,她寫,旅途里,遇見一處教堂,進去,一下跪在那里,淚如雨下。失愛的心,無助地撕痛。那時,我懂得,那不是真的皈依了教,面對無聲的上帝,哭為何來?她面對一個虛空哭泣,因為長久的壓抑。
后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被陸續揭曉,原來,那文字里包裹著的都是絢爛的愿望,幻滅著,一把火一樣,灰燼如錦繡,伸手觸摸,早已飄若浮云。不僅沒有受騙上當之惑,這讓我們反而有著對于人生的更深的惶恐。那是什么樣的人生?也更襯出她更深更廣的悲苦。
她死時,另一個暢銷書女作家出來接受電臺訪問,她說:她沒有丈夫,沒有孩子,人生里最起碼的慰藉也沒有……都是女人,她夫榮子貴,一日豪似一日的珠圓玉潤。她呢?一日比一日的寒瘦弱病。人生里小到不能再小的愿望,都無從實現。這就是命運。
如今再回首她的書,仿佛歷歷于心,非常用力地寫作,要極力掙脫什么的奮力往上,拼盡一切的力氣去抵達。文字不過是一種介質、一種顯影,她的人生遠比文字揚眉,那是所有的恨意都達不到的惘惘之愁。不,她不是愁苦,是悲苦。一個女子,連起碼的人世幸福都沒能很好的擁有,均被拿走得干干凈凈。
她是個遇事激動的人。在大陸,看見一片油菜田,也要迎風落淚,嘟囔道,在臺灣怕再也見不著這么燦爛的菜花了。難道宜蘭鄉下沒有嗎?她走得遠,目光不肯停留在熟悉之地,那是更大意義上的虛無。
人生的架子搭起來,長風激蕩的,是不肯低一點點頭,煙火人間也未必適合,所以,把自己結束在一根絲襪上。
我去周莊,一個人瞎轉,看見以她筆名命名的茶樓,人煙寥落,桌椅灰塵。我沒有進去坐。想她曾經在這里歇過,走過大半個世界的女子在一個臨水的莊子里坐過,然后精明的商家就拿她來做了招牌,仿佛沾染她一點光芒四射的人生,實則,這才是悲苦的加深,她連一個普通女子的幸福都不能有,那些外人強加的光環,是多么大的諷刺。
她靜靜死去,已然15年。愿所有的靈魂都得到安息。
(Robby/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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