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鄉(xiāng)民的故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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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5年11月28日 08:56 中國經(jīng)濟時報 | |||||||||
■孫振軍 離家二十多年了,村子里小我十幾歲的孩子們已鮮有記得住的。但孫小偉和孫小燕卻除外。 他們留給我最初的記憶,緣于十幾年前我結(jié)婚時。按照我們家鄉(xiāng)洛陽鄉(xiāng)下那一帶的
“瞧”那天,女方長輩要捎帶些蛋糕、點心、果子之類的食品,以備新出嫁的閨女因抹不開臉面,在婆家吃不飽、餓肚子時之需。但允許男方村子里的晚輩或年紀小的孩子們在半道打劫,搶了也就搶了。因此女方來賓進村的路上要小心謹慎,加倍提防。 小偉和小燕,就是在我們婚儀中“瞧”的那天出場,并永遠銘記在我的記憶中的。當時,他們才六、七歲的樣子,但卻機靈得很。當那些大人與比他們大得多的孩子們都在村口虎視眈眈、躍躍欲試,我妻子娘家的來賓們還在計謀著該如何突破遠處的關(guān)卡時,小偉和小燕,兩個黑不溜秋、好不起眼的家伙,早已不知是從莊稼地里還是柴禾垛中斜竄出來,就像從天而降的老鷹俯沖下來擒小雞一般,抓住客人手里的禮品后,旋風似的轉(zhuǎn)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十幾年過去了。 小偉和小燕,早已不再是滿臉鼻涕的泥小子,而是雙雙長大成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了。然而,誰也沒料到,他們竟都落了個令人唏噓不已的結(jié)局。 小偉瘋了 俺村里人說,小偉的瘋,是命;我說,是邏輯——一次邏輯推理的過程。 村里的孩子們,曾經(jīng)是十分羨慕小偉的,認為小偉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但小偉肯定不會這么認為,因為他完全是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糊糊涂涂地經(jīng)歷一個個大世面的。 在70年代末期,洛陽火車站附近隨處可見操著四川口音的青年婦女。天府之國,彼時已是人間煉獄,民不聊生,食不果腹;青年婦女們只好利用性別優(yōu)勢和身體資源,以找婆家嫁人的方式謀求活路。 小偉他媽,就是從火車站被人領(lǐng)回我們村的。善娃哥,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光棍,也就是小偉他爹,當時以平生罕見的果斷,救火似地給人家湊了三十斤糧票、十五元錢,然后又放了一掛鞭,兩人就牽著手進洞房做起了夫妻。 一年后,小偉降世。誰料想,小偉媽這時卻要走了。原來,小偉他媽在四川老家原本是有老公、有兒女的人;她的嫁人,完全是迫于生計情勢下的自我典當行為。但她畢竟是個心腸善良的女人,在給小偉他爹生下小偉后,同樣又是迫于生計,她必須再一次典當自己了。 小偉三個月時,親娘走了;小偉十三歲時,親爹得急病死了。 小偉成了孤兒。 但孤兒也有孤兒的好處:一切權(quán)力歸于自己,吃喝拉撒想咋就咋——沒人管。 于是小偉開始闖蕩洛陽城。并很快成了黑道上的小跟班,在洛陽東車站一帶站住了腳跟。 但孩子畢竟是孩子。有了些積蓄后,小偉并不知道該怎么辦,而是將數(shù)千元錢悉數(shù)交給了一個他自以為能信得過的、五十多歲的中年混混保管。而這家伙,偏偏是個讓人信不過的人;在小偉火燒眉毛般急需用這筆錢時,他卻一次次找借口推托著不給。 大夏天的中午,十五歲的小偉心里有點煩,就一個人不停地喝悶酒;越喝越上火,越喝越氣惱,越喝膽越壯。當?shù)厣蠞L了十五個啤酒瓶后,小偉眼框里紅的像充滿了血;突然,他從褥子下抽出一把一尺多長的鋼刀,提著就出門尋仇去了。那個倒霉而不講信用的“保管員”,此時正在附近一戶人家的賭桌上玩得專心。小偉看見他后,雙目噴著火,二話沒有說,照著他胸膛就刺了進去;然后拔出還滴著血的兇器,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瀟灑而去…… 警察堵住了所有外逃的關(guān)口,找遍了所有他可能藏身的地方。可是,小偉哪兒也沒有去,而是心安理得的回到臭氣熏天的出租屋里,一頭撲倒在床上呼呼地睡去了。四個多小時后,當他被幾名壯漢一把從床上摔到地下,身上又重重地挨了幾腳后,小偉還半爬在床邊,一邊使勁地揉著眼,一邊十分不解地質(zhì)問端著沖鋒槍的便衣警察:“你們打我,總得給我說說為啥吧?” “你殺人了!”警察說。 …… “保管員”命大,最后沒死;小偉年小,得了個便宜:不夠判刑,只被處以三年勞教。 “我過去只能算小打小鬧、小偷小摸;在勞教所真長見識了——那里面像大學。”小偉曾經(jīng)對我說。 從此,小偉常對別人吹著自己是大學畢業(yè)生,生活也徹底地變了。 不到二十歲,小偉從外面帶回一個女孩子,結(jié)婚了; 不到二十一歲,小偉從醫(yī)院里抱回一個女嬰,添娃了; 不到二十二歲,那女孩子抱著女嬰離家出走,離婚了; 不到二十三歲,小偉煩了煙卷開始換口味,吸上大煙了…… 有一天,小偉放了一把火,把家里的床、被子、褥子等物什全都點著了,小院里冒出一股沖天濃煙。“小偉瘋了。”村里人說。 上一次我回老家,見街角有一群狗,正對著一個滿臉污穢、身強力壯但卻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的青年人狂吠亂吼,感到很是詫異。 村里人說:“那是小偉。” 小燕死了 俺村里人說,小燕的死,那是命;我說,那又是邏輯——又一次邏輯推理的過程。 幾年前,小燕的母親得了偏癱,父親得了老年癡呆癥。這兩種病,都是富貴病。啥叫富貴病呢?就是大富大貴者才敢得的病;一般人得了,那就只有等死。而這些年,由于進醫(yī)院、抓藥吃的費用已漲為天價,因此在農(nóng)村要找個孝子,簡直比當今國家到野外找東北虎、大熊貓還難——因為孝子的門檻太高了,既得要付出大筆的金錢,又得要舍得謀生的時間。 在子女們惟恐躲避不及的推諉中,先是小燕他媽死了,后是小燕他爹死了;爸和媽,除了并非迅速致命的疾病外,事實上都是被貧困、饑餓、孤獨、無助給作踏死的。 爹媽一死,三個兄長又早已分家另過,二十出頭的小燕客觀上已經(jīng)成了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好在小燕有一身力氣,人又勤快、竄勢,東家有個活、西家有個事,他都樂意跑去幫忙;若趕上飯場,順便也落個肚子圓。可一天有三餐,日子又比樹葉稠,這樣一來,小燕也就難免饑一頓、飽一頓,東一頓、西一頓;為消解郁悶,有時候,他還要和同齡的青年人一塊弄上幾瓶高度低價酒,照著醉個半死的的目標猛喝上幾斤。 在村子里,我家住西頭,他家住東頭。按輩分,小燕問我叫哥。每當我從村西頭開車回村,只要小燕在村東頭轉(zhuǎn)悠時看見了,總會樂顛顛地跑過來,略帶羞色地問候一聲:“哥,回來啦?”然后就手腳麻利地幫我搬卸捎帶的蘋果、桃子之類的土特產(chǎn)。 然而,前年冬天的時候,我回村幾個小時了,仍然沒見平時總是無所事事的他露頭。一問,原來小燕已經(jīng)死了。 事發(fā)在幾天前的一個深夜。那天,他和本村、鄰村的幾個和他同樣無所事事的小青年又擺開了酒場。酒酣耳熱之際、血涌火盛之時,他和鄰村一個小伙先是發(fā)生口角,后是發(fā)生廝打;但小燕并不是人家的對手,只好瞧空撒腿跑出了村外。他以為至此事兒就過去了,人也安全了;但他萬萬沒料到的是,人家又追了上來,冷不丁照住他耳根后面就是一攮子。匕首,我們那一帶人稱攮子…… 與明月和朔風為伴,在冬季寒冷的溝渠里靜靜地躺了一夜的小燕,是在第二天清晨被早起掃樹葉的村民發(fā)現(xiàn)的。這時,他的臉上、身下的血塊已凍成了紅色的冰花,在陽光的照射下一閃一閃的,很是好看。但人還有氣。于是被村民們七手八腳地抬進了醫(yī)院。 但最終,小燕是在一家大醫(yī)院里又躺了一天一夜后,是在沒有得到真正搶救的搶救室里死去的。 小燕的后事辦完后,他的長兄告訴我:“我們兄弟幾個在商量著如何分工借錢湊手術(shù)費時,小燕心里還是清楚的。” 我說:“你咋知道?” 他說:“他眼里流出了兩行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