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本報記者 黃瑋 曹靜
7月5日,在解放日報首屆“文化講壇”上,香港鳳凰臺時事評論員曹景行開講《文化選擇中的媒體專業道義》,并受聘為“解放日報報業集團文化顧問”。關于文化、關于新聞,曹景行的真知灼見,吸引了許多讀者對他更多的關注。
采訪他,他的半生腳步和一些心路,給予我們有益的啟示。顯然,具備一種思想的力量,僅有“知道”是不夠的。
●不知道,怎么做新聞?
有人說,如果要找鳳凰臺最有代表性的一個欄目,就會選《時事開講》。因為在它身上,集中了鳳凰臺的主要特征:精致、實用,形式相對簡單。
也有人說,曹景行對國際時事的獨到見解,造就了《時事開講》這一名牌時事分析欄目。
精彩的節目和睿智的評論員,讓不少人變得再也不能那么早睡了,因為看完《時事開講》是午夜。“名嘴”曹景行走在大街上,有人對他說,“我晚上睡不著覺,看了你的節目覺得還不錯,養成習慣以后不看還睡不踏實”。
“名嘴”名氣漸大,就有了小小“煩惱”。“有一次,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看到賣冰糖葫蘆的,一時嘴饞買了一串,但想想在馬路上吃被人看到不好,只好藏在衣服里,回賓館才飽了口福。”
《時事開講》因“緊跟時事,作出最迅捷周詳的背景脈絡剖析,滿足了公眾超越日常新聞信息的深層需求”,而在《中國電視節目榜》上被列為“最佳新聞類節目”。而曹景行也被稱作是“知道分子”的代言人。
無論是“名嘴”,抑或是“知道分子”,對已然忘卻了自己角色的曹景行而言,都不重要。“我哪兒有角色的問題!我最主要的就是,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是一個什么角色。”
而觀眾,喜歡著他金絲邊眼鏡和花白頭發的優雅,喜歡著他從容睿智的談吐,真正還是折服于他“思想的力量”。
顯然,具備這種思想的力量,僅有“知道”是不夠的。
記者:曹先生,有種流行的說法稱您為“知道分子”的代言人。您的節目滿足了觀眾“超越日常新聞信息的深層需求”,觀眾喜歡的就是您精辟獨到的見解。可見,這樣的見解其實是超越了“知道”這個層面的。
曹:我從不認為我有特殊的身份,我就是做新聞的。做新聞,就是對新聞事件有理解并且把這種理解向你的受眾表達出來,這是做新聞本身應該做的事。如果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搞不懂,怎么去做?
記者:知道,是最基礎的。
曹:還有一種說法,說我們這些時事評論員是“名嘴”。當然,我們主要是用嘴講,這只是一種表現形式,其實還是做新聞的。電視需要視覺的效果,做電視評論比較特別的一點就是用視覺。我的節目,如果說好,我覺得未必是視覺效果怎么好,還是內容。如果要界定的話,不是“知道”“不知道”的界定,我們做新聞當然要知道,不知道,怎么做新聞?
記者:您也說過,寫評論稿時間再緊張,總有可能改一遍,看幾遍。而在電視鏡頭前做評論,事先只有些許腹稿,主要靠現場發揮,想改、想收回都不可能了。
曹:做電視評論的刺激也就在這里了。同時,這個做法也是鳳凰的特點。不是直播,當然也可以改,但是你沒有這個資源那樣改。如果你一直要改的,是不可能做下去的。
●辛苦也是一種積累
曹景行,是“報紙殺手”,也是“影帝”(影印之帝)。翻閱報紙、準備素材,成為他每天的日積月累。他還樂為鳳凰衛視的同事們“打工”,看到適合其他欄目的內容也剪裁下來,供人參考。
閱讀,成為他生活的一種狀態。
知青歲月,曹景行身處資訊匱乏的農場。為了看一場露天電影,忍饑挨餓,苦苦等候。從晚上收工一直等到凌晨3點,幾百名觀眾,無一人離去。片頭主題旋律一奏出,曹景行的幸福可以用“顫栗”來形容。那時,他從農場發給干部的書籍中汲取養料,不管是二十四史,還是馬列著作,抓到手就如饑似渴地讀。
復旦大學歷史系就讀的4年,是他一生中的“最幸福”,“幾乎能聽的課全聽了”。為了補習英語,他自學英文版的《世界史綱》,“那種《英漢小辭典》,被我翻爛了兩本”。
在上海社科院世界經濟研究所時,更是埋首窮經。當時,社科院中外報刊資料室花60萬美元購置了大量資料,曹景行像一個苦行僧,在這個“藏經閣”內整整修煉了6年,晨鐘暮鼓,一日不輟。“其實那時沒有目的性,只是不知干什么才好,不如多讀些書報”。
但正是這種“沒有目的性”的苦功,給了曹景行厚實的積淀,也讓他在不惑之年進入香港媒體時信心十足,成為“電視時評第一人”。他的節目,讓大家領略了知性的魅力。
記者:風云變幻,時事錯綜,您如何能敏銳而準確地作出評論?
曹:人家說,鳳凰臺是把審查節目的人直接推到了第一線。所以,有一個比較大的發揮空間,但需要你能夠把握住分寸。如果有這樣的平臺,評論員自己又有一定的積累,我覺得就可以做到這樣。
記者:問題是積累不容易做到。
曹:積累要有時間。
記者:但現在很多人覺得工作的過程往往不是積累,而更多的是在消耗。
曹:在香港打工,每天都是大的消耗。如果說積累,我在當知青、在社科院時比較多。
記者:在香港工作,節奏越來越快,能有時間思考嗎?
曹:無非是要多花點時間,就是辛苦,但這種辛苦本身就是一種積累。
記者:辛苦也是積累?
曹:辛苦當然是積累。很多事情,你做了才有積累,你經歷了就是一種積累。積累不是太神秘的。不是說鳳凰做評論如何了不起,而是有一個規律,這個規律就是你需要一定的積累,你需要好的舞臺。我做新聞的時間不長,不到二十年,做了十年新聞的時候到了鳳凰。所以我說很多東西是偶然的,或者說是揀來的。
記者:記得當年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后,您接連5天做了《中國人今天說不》直播,拉出來就能上,這個偶然是需要有底蘊的。
曹:新聞是一個跨媒體、跨行業的東西,它要的素質,不只是你一個新聞本身的專業問題,綜合知識以外還有你對新聞的一種興趣、追求。首先我認為我們做評論員,就是打工。但這個打工,比較好的就是有一個好的舞臺,鳳凰這個舞臺是很獨特的。鳳凰給你兩個空間,一個是舞臺的空間,還有一個是發揮的空間。而且就我個人的感覺而言,我畢竟是從大陸來的,鳳凰讓我又回到了大陸。
記者:現在的事業,您原來的背景對您有用,反過來又讓您有機會更了解祖國。而且,您的父親曹聚仁先生,就是一位著名的學者、新聞工作者,您“歪打正著”子承父業,這里是否有父親的潛移默化?
曹:就是一個環境、一個氛圍。你在這個環境里,關心的事情就和這個環境有關。因為,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我也會關心國內外的大事。他留下來的是這類書,我會從這類書里去讀。讀父親留下的作品,受益匪淺。
●還想跑幾次大新聞
由直播《中國人今天說不》起步,曹景行在倉促中成就了一個新的節目形態———時事分析和時事評論的誕生。1999年5月9日那天,已經50多歲的曹景行認為:這天的事件使他重新發現了自己的未來空間。
從此,“曹式評論”開創了中國一種新的電視媒體形式。
幾年來,透過《時事開講》這個長盛不衰的節目,他盡情展現了對國際時事及中國新聞的獨特見解。
近來,他又創意推出了《總編輯時間》,用自己的眼光挑選、編排,將大事件、大新聞一一主題化展現。
已成為“電視明星”的他,最初入行只是“人過五十,就開始想干些新鮮、好玩的事情。一不小心就客串起電視節目主持人來了”。
而現在,他想的是:下一個重大新聞會是什么,有沒有機會去?在頭發完全發白之前,還想跑幾次大新聞呢。
記者:您一定不會想到50歲后會成為“電視明星”吧?
曹:我到現在也還覺得不可能。有一次在北京參加一個電視欄目的評選活動,我說,50歲以前我是看電視的,誰會想到50歲以后會做電視。我到現在還是業余的。
記者:業余的,卻做得如此好,開創了一個新形式。
曹:我覺得自己盡力地做,自己能夠做下去,而且節目居然會吸引廣告。我這么大年齡,到鳳凰之前一直在做“虧本生意”,我在農場10年,我們農場就是虧的,社科院也是虧的,要花錢養著我們那些人。然后我到《亞洲周刊》做了8年,那個《亞洲周刊》沒賺過錢。而現在我為鳳凰還賺了點錢,我覺得不錯。一個半夜不值錢的時段,現在變成廣告收入不錯的了,據說其他有一些頻道晚上不用的時段也開始用了,大家一起多增加點財富這很好。
記者:《時事開講》已被稱為是“長壽節目”了。賺錢的感覺,其實是自我價值的另一種證明吧?
曹:對。有自己的價值存在,得到市場的承認。因為錢的背后,有一個觀眾接受的問題。我們的節目在市場上站得住腳,就是說得到受眾的認可,這個我覺得是最重要的一點。
記者:鳳凰臺開拓了一些非黃金的時段,贏得了很多觀眾,它所證明的就是節目的吸引力,你們是如何實現這種吸引力的呢?
曹:這都是因為需求。有的需求是我們發現的,有的需求是我們碰上的。鳳凰一個特點就是不太主觀,先做一個,就看反應,反應很快的,不好的節目也許過幾個月就沒有了,如果節目還可以的話就往更好的方向再調整。資訊臺要改革,我就說能不能讓我這個老頭來播新聞?不光是播新聞,而是我來編排我來挑選新聞,于是就有了《總編輯時間》。開創這個節目,只增加了一個人手,還是個實習生。
記者:以客觀的需要,來創意節目,這實現的是一種良好的互動。而通過挑選、編排和一點評論,節目的深度和特色也就不言而喻了。
曹:你在做節目的過程中,你會感覺到你的觀眾,然后最終的溝通方式也會調整。《總編輯時間》,我的感覺就是我的觀眾比較忙,晚上9點鐘的新聞沒時間看,或者他是很關注新聞的人,看了晚上9點鐘的新聞,還想看到更多的,所以選擇在晚上11點再來看看。我選的都是大新聞、重要新聞,它有邏輯。這個新聞編排和其他新聞編排有不一樣的,就是它有內在邏輯。還有一點評論,不多,但有一定的主題。這也是一種嘗試,滿足觀眾更高層次的需求。
●我不懂的,我不會去評論
西安咸陽機場,曹景行以記者身份來采訪宋楚瑜訪問大陸,不想卻成了被采訪的對象。眾多記者圍著他,聽他在機場現場“時事開講”。
一次講演現場,有位新聞工作者請他題寫一句最刻骨銘心的話,曹景行龍飛鳳舞四個字:喚醒世界。
對于這四個字,他自有思考與理解:我覺得這輩子能有一次“喚醒世界”就已經可以滿足了,畢竟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在做新聞。
為了一次的“喚醒世界”,付出的是長久的“關注世界”。因為關注,他深切體悟“變數”兩個字,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變得很厲害,而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能力實際上是很薄弱的,即使我這么多年花了很大的精力,關注一個問題,但我還是把握不了它明天會怎么樣”。
記者:您總能從新聞事件中找到觀眾感興趣的東西,提供給觀眾“第一解釋權”,即在新聞事件報道后的第一時間,對新聞發生的深層次原因從不同角度進行剖析。同時,您也感覺“世界變得很厲害,而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能力實際上是很薄弱的”,您是如何面對這個矛盾的?
曹:我們做節目的時候,必須明白目標觀眾在哪里,全球華人愿不愿意收看。鳳凰有自己的目標,就是讓我們的新聞抓住全球華人的脈搏。
在鳳凰的最大感受就是站在“泛中華”的角度,為華人普遍關注,這很不容易。我們做出的任何一個動作都以我們的受眾了解為主,你感覺鳳凰的節目中有濃厚的人文色彩,是因為我們需要,我們需要人文關懷,所以鳳凰就有了人文色彩。鳳凰衛視是市場運作下的電視臺,做節目一定要考慮成本和回報。觀眾接受度高,就代表有廣告價值,廣告上來了就意味著這個節目有市場。
做電視的最大力量是觀眾的遙控器,因此我們很盡心地為觀眾提供他們所需要的節目。其實,無論是做電視還是報紙,腦子里總要想著:觀眾和讀者實際上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利,節目、報紙不好看,隨時可以使用遙控器換臺、或者不掏出口袋里的錢買報紙。
記者:媒體需要、渴望了解觀眾,但“接近度”實非容易事。尤其是在技術日新月異的年代,新媒體頻頻出現,傳統媒體不時面臨挑戰,對此,您的看法如何?
曹:我在中山陵做直播時,是一邊跟在宋楚瑜的身后,一邊用手機做的直播,而這在幾年前是不可能的事。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特別是年輕人習慣通過各種手段來獲取新聞,傳統媒體正面臨著越來越多的挑戰。現在手機已具備了拍照功能,將來一旦圖像傳輸等問題解決了,人們可以拿著手機將剛拍到的新聞直接提供給電視臺,還可以用手機瀏覽網上的幾百個電視節目。在新技術下,在新媒體面前,傳統電視媒體,包括鳳凰衛視,目前都正在尋求新的出路,在考慮媒體的多元化問題,這也是將來的一個必然發展趨勢。
記者:媒體的發展前景、新趨勢,是一個綜合的問題,它與社會文化相關聯。
曹:文化,是什么?就是你除了工作、吃飯、生孩子以外,你還應該要的東西。每個時代的人,有他們的文化,文化標準也不同。
的確,年輕人和傳統媒體的關系可能會疏遠,但是年輕人有他們新的文化空間。對大眾媒體來說,我們缺少的恰恰就是好的大眾文化,即俗文化。用雅來改變俗是不可能的。是不是俗一定就是低俗,雅一定就是高雅?有些行為藝術可以說是“低雅”吧。大眾媒體,要大眾接受,就是要做到能夠讓大眾接受,而不是片面地一味強調我要大眾接受什么。我們做評論的,不斷在感覺的就是,觀眾能不能夠接受。要從大眾的角度做出好的東西來。
記者:所以你評論的表達方式是平和的,而不是居高臨下的灌輸。
曹:我的評論只是提出問題。對我來說我今天談這個問題,把這個問題提到電視上來,我就達到目的了。我會說,“我認為這個問題比較重要,我是從這個角度看的……”引起關注,就是這樣。還有一點就是,我不懂的,我不會去評論。
來源:《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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