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全世界唯一駐加沙的女記者,這個上海籍年輕姑娘在那里堅守整整兩年。因為她的堅守,讓那個地方發出了中國的聲音,并傳向全世界。
異國情調、宗教沖突、都市女性、戰爭冒險,所有這些能夠引起當今大眾媒體興奮的關鍵詞,如今都集中于一個人以及她剛剛完成整理并出版的一本書。這個人就是原新華社駐加沙記者周軼君,她記載自己在加沙700多個日日夜夜的紀實體報道集《離上帝最近》剛剛
由文匯出版社出版。
●飛去媽媽不知道的地方
作為CCTV“2004年度中國記者風云人物”之一的周軼君,給人的印象應該還只是比較抽象的職業身份——記者,她呈現給我們很多職業工作的成果,加沙血腥悲慘的戰爭場面,卻很少自我的眼淚以及表白。但眼前的周軼君,年輕,干凈,簡潔合體的白色服裝,手指和頸項纏繞著做工細致的銀制飾品。真的,從外表看,周軼君是那種很普通的上海女孩。
70年代的獨生子女,初中上的是市重點學校曹楊二中,高中轉到離家近的區重點,考上外國語學院,會兩門以上外語。在陸家嘴的商務樓,或者周末的新天地,這樣的女孩應該不少。
除了時裝、房子和車子,她們的生活中應該還講究異國風情、浪漫探險的另類格調。
新民周刊:周軼君,你去加沙有沒有那些在年輕人中被看作非常時尚的浪漫冒險的幻想?
周軼君:當然有。我是典型的B型血,遇到事很會激動的。我從小一直有當記者的夢想。而挑戰最大的是戰地記者。我所學的中東小語種專業使得我很容易就進了新華社。2002年的時候,當我知道社里加沙辦事處有一個空缺,我就毫不猶豫地提出了申請。
新民周刊:加沙是個沖突不斷、流血不斷的地方,除了中國,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在那里設常駐記者站。之前在那里作短暫停留的新華社記者基本上都是男性。這回新華社怎么就會同意讓你一個26歲的姑娘只身前往加沙,而且一去就是兩年?
周軼君:社里剛開始當然不同意。我第一次的申請被駁回了。后來我堅持向總編要求,我們的人事局局長就專門找我談話。他告訴我,他去過加沙,那里除了危險,還非常艱苦,可以說什么都沒有。并且,如果我去,那個新華社辦事處就只有我一個人,會非常非常寂寞。我當時一心想去,就回答他,男性的爆發力可能比女性強,但女性可能會有更大的忍耐力。也許我的決心比較大,社里最后就同意了。
最初好像真的是浪漫的成分多一點,真像珍妮·古道爾說的:“雖然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什么,但我堅信一切將會是令人振奮的。”簽證剛辦下來的時候,我真的很興奮,想趕快告訴所有的朋友。奇怪的是,平時一找就著的朋友,那天打電話過去,一個都沒人接。這時腦子一下子靜了下來,內心有點發虛。一想接下來的兩年要獨自在一個很陌生的地方過,我感到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我在所有的事都定下來后,才告訴媽媽。但我也只是對她說去耶路撒冷。相對加沙,那里還算安全,世界上一些大的通訊社都將辦事處設在那里。實際上,我將去距耶路撒冷80多公里外的加沙地帶。記得那天去機場的路上,汽車收音機里突然不合時宜地播出一則新聞:“耶路撒冷希伯萊大學校園昨晚發生爆炸,已經造成7人死亡,85人受傷……”送我的媽媽眼圈一下子紅了,她說:“真不知道讓你去對不對!”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媽媽,只想快快到達機場,快快辦完登機牌、進入安檢,送行的人無法入內,我就不會看到媽媽的眼淚。
后來,在加沙的時候,跟媽媽通電話,每一次國內有關于耶路撒冷流血事件報道,我就對她說,你放心,事件發生時,我到加沙去了。但如果加沙發生了沖突,我會對她說,你別忘了,我是在耶路撒冷的。
新民周刊:你爸爸媽媽相信嗎?
周軼君:希望他們相信吧。但我知道,他們的擔心是不會停止的。因為,后來凡是有關于那里的報道,我媽媽都要記下來,如果是電視里的,她就用筆記,然后與報紙上剪下的一并輸入電腦,email給我。
我發現,她都成了中東問題的半個專家了。
●活在鷹爪下
新民周刊:到了加沙后,你所看到的現實與自己的想象有距離嗎?
周軼君:有。如果說,第一眼看到寧靜美麗的耶路撒冷,我的心飛上了天空;一個多小時后,進入加沙地帶那一刻,我的心跌進了萬丈深淵。街上沒有一堵墻壁是空白,涂滿了紅紅綠綠的阿拉伯語:“自殺爆炸好”、“圣戰到底”、“血債血還”……
甚至還畫著公共汽車被炸開的樣子。加沙地帶150萬人口處于以色列軍隊四面嚴密封鎖之下,飛機上認識的以色列人撒拉形容加沙就兩個字:“地獄”。
到辦事處,公寓門上貼著字條:“歡迎來加沙。”迎接我的是記者王昊,他已經在這里守了三個月,我來他就可以回家。他原來是個整潔干凈的小伙子,但此時一頭亂發飄逸,臉色黢黑。他告訴我,這三個月基本上都守在辦事處,晚上也睡在這里。但希望我不要這樣,因為我要在這里呆兩年,應該有正常的生活,否則心理上會受不了。
新民周刊:你當時有沒有感到害怕或后悔?
周軼君:后悔倒是沒有。我的性格是既來之則安之。但說不害怕是假的。初到加沙,需要習慣每天來自頭頂的轟鳴和玻璃窗的微微顫動。
白天,以導彈“定點清除”襲擊隨時隨地發生。“阿帕奇”武裝直升機“噠噠”的螺旋槳聲臨近、電視屏幕突然變成馬賽克,或者手機沒有電話打入卻響個不停,都是空襲預兆。巴勒斯坦當地電臺有一檔隨時插播的節目,專門通報以色列直升機或戰斗機出現在加沙上空的位置,提醒“路人注意安全”。2004年5月,一家屬于巴伊斯蘭抵抗組織(哈馬斯)的電臺遭到以色列兩枚導彈摧毀,正是跟“預報”轟炸位置有關。
夜晚,停電往往是空襲前奏。眼前一黑,然后爆炸聲呼嘯而至。雖然知道自己不是導彈尋覓的目標,但不知下一聲爆炸在哪里響起的恐懼揪心裂肺。
2002年8月5日,上任第三天,夜里遭遇平生第一場空襲。4枚導彈的紅光劃破黑夜,炸毀加沙城兩座小型工廠。以色列軍方說工廠里制造進攻猶太人定居點的“卡桑”火箭,而巴勒斯坦方面則稱工廠“無辜”,僅僅用作金屬加工。
當時交接班記者王昊尚在,他摸黑去現場,我抓著門框追問:“你真的要去嗎?真的要去嗎?”
說不上害怕,因為有人分擔,更多是對王昊的擔憂。遵照他的命令,我關掉所有照明燈,在黑暗中等候消息。王昊不斷從現場打回電話,示威人群的口號聲、工廠主人的哭泣聲、現場救護車的嘯叫聲,通過他的手機傳送到我這里。一個多小時后,王昊回到辦公室,才發現走時忘記關門,而我一直坐在原地沒有離開。王昊說,他送走前任的時候,忍不住大哭,我卻哭不出來。
送走王昊獨自上崗的第一個夜晚,不遠處一家電廠發生機械事故。同樣是“停電伴隨爆炸聲”,令我誤以為空襲來臨,在原地蜷縮了20多分鐘,直到電燈重新亮起。那個晚上,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將承受一種本不相干的煎熬。
新民周刊:你有沒有遭遇過死到臨頭的感覺?
周軼君:有。那是加沙狂瀉14枚導彈的那晚。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嚇得從椅子上跌到板地上。我書中有記載。
●那是加沙入冬第一場雨。
2003年1月5日午夜12時,接連不斷的爆炸聲中,我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說不清是其中一個爆炸點太近,轟鳴聲將我震下椅子,還是潛意識里想躲到眼前的木桌底下,乘勢鉆了進去。
50多輛以色列坦克在武裝直升機掩護下,進入加沙城東三十大街附近貧民區,以色列軍方稱目的是抓捕發射“卡桑”火箭的巴勒斯坦武裝人員。雇員阿馬德打來電話:“知道炸了哪兒嗎?走路兩分鐘就到我家!死定了!你要記得我!”
我安慰他說,上次坦克開到我樓下也沒事。這個阿拉伯男人以為我說他膽小,補充道:“我沒問題,只是兩個女兒都醒了。”兩個女兒利馬和蘇蘇,一個7歲,一個3歲。
另一名雇員沙烏德更是在電話中說,不如你來我家吧,大家一起死比一個人死好。
每隔十幾分鐘,我們互通電話。阿馬德說著說著,突然嚷起來:“哇,哇,哇!”爆炸聲離他很近。他的妻子招呼女兒們別到窗口去。我點名要跟3歲的那個說話。
“聽——轟炸”,聽筒里,她嫩嫩的聲音,悠悠地說。我的心都快碎了。
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我問自己:為什么來這里?
一個多小時后,聲音漸漸平息。
決定像王昊那樣去現場,那里才有“細節”。驅車在空蕩蕩、黑漆漆的街上飛馳,很快就看到閃著紅燈的救護車、消防車和提槍的巴勒斯坦警察。一枚導彈命中距離我500米遠的房子,那一聲叫我跌到地上的“轟隆”來自于此。
警察引我走上二樓,兩只打火機照出墻上1米多長的窟窿——導彈從這里飛進來。
繼續趕往遭受導彈最多的扎耶通區,全區停電,伸手不見五指。忽然擋風玻璃前火花狂閃,我一聲慘叫,生生把車立住,才發現是吉普車碾過被炸斷的高壓電線。回辦公室寫新聞稿,需要交代導彈數目,記得坐在地上的時候數到8枚。后來以色列軍方證實,一共14枚,看來我當時暈了。
而距離我最近的一次空中打擊發生在樓下不足百米處。
新民周刊:第一次遭遇地獄般戰爭恐懼,你為什么還要上街,到事發現場去?
周軼君:那是我的職業。我無法逃避我的工作。當然有時不在工作狀態,也會有意外收獲。
2003年8月24日晚9時,中國駐巴勒斯坦辦事處小李邀我嘗嘗他燉的羊肉。剛吃完放下碗筷,外面傳來驚天動地的聲音,窗口一片火光。我簡直不敢直立行走,蹲在地上給記者們打電話,詢問發生了什么。綠色照明彈和4次爆炸過后,空中傳來“阿帕奇”的螺旋槳聲,重型機關槍掃射的聲音接踵而來。辦事處離我的辦公室不過200米,等我回到辦公室,發現導彈落地的地方就在窗戶下面。
4名哈馬斯成員駕車到海邊“密謀”,招來了以色列4枚導彈。樓下很快聚集了數十名記者和圍觀人群。人們在現場找到被炸飛的四肢和衣服殘片,襲擊還造成10多名路人受傷,其中幾名兒童傷勢嚴重。
那是我第一次不出辦公室,就拍到了現場照片。
●死亡的翅膀覆上無辜人的眼睛
新民周刊:你在加沙和耶路撒冷,發回那么多文字和圖片。留在你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畫面是哪一幅呢?
周軼君:印象深刻的有很多。但讓我感觸最深的是那個男孩的死。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作為記者的軟弱、無能,甚至有點殘酷。也是內心的同情和職業責任沖突最厲害的一次。
2004年2月7日早晨9時。我剛剛倒上一杯咖啡,轟鳴聲自頭頂來。調小電視機音量,側耳再聽,果然是F-16戰斗機。辦事處雇員阿馬德打來電話:“團結大街,一輛汽車被炸。”
確認消息并發出快訊之后,我開車去現場。汽車收音機里說,有個“小孩”在轟炸中受傷,我立即決定調轉車頭,先去醫院。
15歲的穆罕默德·阿卜杜拉坐在病床邊,肚子和胸口插著管子。醫生在做記錄。是那“小孩”嗎?我問。“不”,醫生一指,“那里,那里還有一個,但是不讓進去……”
我拔腿闖進急救室。右邊床上,一個男子脫得只剩藍色內褲,不住呻吟,大腿間血跡斑斑。
左邊是那“小孩”。閉著眼,很安靜。大夫用白紗布條捆扎小孩的手腕。我狂按快門。突然,醫生憤怒地過來推搡我和一個巴勒斯坦記者。另一個醫生拿過一個紅玫瑰圖案、塑料封皮的本子放在小孩胸口。后面兩個醫生扯開白床單,蓋上。
相機取景器背后的我方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小孩剛剛死了!
醫生把怒氣發泄在我身上,用力將我推出門去。在門邊,我一回頭,看見手術臺下一大團殷紅的紗布。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好像在撕扯人家的傷口。
一個警察模樣的人把我拉過去,遞上一張紙,說死去的那個小孩叫塔里克·蘇希,14歲(后來證實是11歲)。今天以色列空襲的目標是一名杰哈德官員。
幾個小時后,“小孩”蘇希的葬禮就要舉行。我直接鉆到他家。角落里一個看起來剛剛30歲的婦女說,那是蘇希的媽媽。她一身黑衣,臉色慘白。我問可不可以看看蘇希生前的房間,她說家里就一間屋子。門框上釘著一只小布熊,那是蘇希的玩具。問帶我進來的孩子作何感受,他說:“不知道。”
蘇希的尸體和媽媽只呆了幾分鐘。
所有的記者都離開了。爆炸現場、醫院、葬禮的照片,全有了,還等什么呢,收工。北京編輯部也來過幾次電話,催我回辦公室發杰哈德官員遇襲的消息。可是,我心里偏偏放不下這個死在眼前的孩子。有人遞給我那個玫瑰花封皮的本子,作業本,上面寫著:塔里克·蘇希,六年級。
據醫生講,爆炸后蘇希被氣浪甩出去25米,背部、胸部和手腕都被彈片擊中。進醫院后8分鐘死了。8分鐘。蘇希在我拍攝的過程中死去,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對死亡。我理應難過或啜泣,但我沒有,居然對著他不停地舉起相機。
●榮譽和收獲
新民周刊:整整兩年,國內新華社發自加沙和耶路撒冷的稿件以及照片,幾乎都出自于你的手。有成就感嗎?
周軼君:身臨其境,除了工作和責任,其他的都來不及想。在那里根本看不到自己報道的外界反應。只有一件事,因為我媽媽反饋給我,讓我感到非常興奮。
2003年6月我采訪哈馬斯創始人、精神領袖亞辛。過去聽說亞辛家周圍戒備森嚴,夜間靠近住宅者都將遭到開槍警告。因此我想象,亞辛住在一個類似城堡的地方。下車后才發現只是幾間普通平房,與任何一個巴勒斯坦難民營的情景沒有區別。亞辛用一種彬彬有禮而又漫不經心的眼神迎接我。助手事先強調,必須穿長袍、戴頭巾,否則不得采訪。但亞辛的眼神告訴我,他對一名女記者來訪根本不在意。后來從當時拍攝的照片上看,我的頭巾戴得很不“地道”,一截頭發露在前額。原定一個小時的采訪,實際只進行了半個多小時;因為亞辛“累了”。但沒有想到,我媽媽發來的信息,不僅國內,連境外的大媒體都轉發了我對亞辛的采訪,而且還登了我采訪亞辛的大照片。
新民周刊:兩年在加沙的生活,對你沒有改變嗎?
周軼君:心態變寬了。生活中瑣碎的事情不會再過多讓我困擾。覺得生命更可貴了。我回來見到每一個人都像是自己的親人,對自己的爸爸媽媽,也有了更多的理解。我更能體會到他們對我的愛,他們給我自由,在遠處為我擔驚受怕,比廝守在一起更不容易。
新民周刊:以后還會到那里去嗎?
周軼君:如果有機會,我還會去。我對那里有牽掛。(采訪記錄:實習生 郁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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