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樂里,優雅顯現的不只是一個詞的力量,更是一種令世界吃驚的精神指認。當我通過碟片追尋到巴赫一閃即逝的萍蹤仙影,我便明白,每個世俗者與兒童的最大區別在于,肉體和骨頭很快蒼老,世俗者理解了時間的無情,而兒童則可能永遠嗅不出流逝的味道。兒童站在樹下,落花,落葉,枝干蕭疏,他聽見了春天的聲音,他說,我就一直坐在這兒等下一朵花的開放。
這是我傾聽巴赫的最直接感受。神秘的巴赫,他紛飛的音符中,潛藏著兩爿絕不凋謝的綠葉:心靈和神。因為心靈,他洞開了一扇夢幻之窗,因為神的啟示和幫助,他靠近了兒童時代。
巴赫的傳記中,記載著一段生動的描述。在他的童年,家境貧寒,經常身無半文,但酷愛音樂。每逢漢堡開音樂會,他必定步行參加,往返整整60公里。有一次,在聽完之后,他還想聽第二天的一場,沒錢住店,又渴又餓,他只能蜷縮在一家旅館屋檐下的草地上。睡至半夜,他似乎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香味,這使他在寒冷中突然醒來。就在他剛剛伸頸四處探視時,頭頂上的窗子刷地打開,緊接著一個包裹從窗口落下。哎呀,里面有噴香的鯡魚,魚頭里還藏著錢呢。
是誰把美麗的晚餐賜予巴赫?又是誰給了他一份足夠購買門票和返程的費用?
巴赫感到莫名的幸福和奇怪,當他抬頭再度仰望那扇窗子,上帝,窗子像從來不曾打開一樣,關閉得緊緊的。
巴赫立即跪倒在草地,向仁慈的上帝膜拜祈禱。那一扇窗子,從此成為他的音樂之源。
也許這不過是巴赫的一個夢想,但我可以確定,巴赫,他就是從那扇窗子出發,完成一場偉大的神秘的音樂之旅的。
巴赫是如此優雅,他終生懷抱著孩子式的天籟,用露滴、青草一樣的目光觀察。即使是早期一些宗教和世俗的大合唱,如《只有快樂的狩獵能安慰我》、《現在到青草地上來》,也照樣表露出簡潔中的復雜。而《勃蘭登堡協奏曲》《馬太受難樂》《b小調彌撒》《平均津鋼琴曲集》等,莊嚴、典雅、深邃之中蘊涵著內心的含蓄、柔美和自省。幾十年的漂流生涯,沒有磨損半點他的敏銳,他竭力捕捉深奧莫測的淵流、變幻無度的色彩、悠然而逝的嘯聲,最終,他塑造了一扇上帝交付的窗子。
是不是巴赫在虔誠地等待上帝重臨?我不得而知。我只了解了一個曾經的兒童,至老還是兒童的人,他不是背負音樂行走,而是優雅地把殘酷的現實和沉重的思想融化于樂譜。顯然樂譜已是他身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是他的全部。
對于音樂,心靈和神吹拂出莞爾的清香。對于生活,優雅是最高的財富。對于生命,苦難也是優雅的高貴。
對于我們,只要擁有了一扇雖永不可企及、卻孜孜追求的窗子,離優雅還遠嗎?
《市場報》 (2005年05月17日 第二十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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