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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玉勝
快過年了，妹妹打來電話，劈頭就問：“小哥！好長時間咋不見你打電話呢？你干啥啦……前日，我買DVD音響了……你缺錢不？”我知道，遠(yuǎn)在山東農(nóng)村的妹妹報喜不報憂。這些年她和妹夫沒少吃苦，靠種菜做木工活，硬是建起了五間水泥鋪地的大瓦房，買上了大彩電，裝了電話，后來還添了輛“小面”。小外甥中專剛畢業(yè)，在當(dāng)?shù)匾患液苡忻麣獾拇蠹w
企業(yè)干電工，有輕騎代步……這一連串物質(zhì)條件的改善并不奇怪。讓我吃驚的是，她居然聽起了音響！半文盲的妹妹苦盡甜來，終于懂得了精神享受，真該為她高興、慶幸。可不知為什么，放下電話，我竟背著妻子淚飛滿面。
妹妹過上今天的好日子委實不容易。29年前，我還在京城讀大學(xué)，二哥是銅礦工人，工資很低。二嫂先后生下兩個兒子，那時生產(chǎn)隊干一天不過一毛多錢，一家六口全靠二哥那點錢，日子十分拮據(jù)。有一天，妹妹在院子里晾曬一條大衣領(lǐng)，二嫂說，結(jié)婚時就欠她一條大衣沒有給，硬是把大衣領(lǐng)收歸己有，為此兩人大吵一場。這年春節(jié)，妹妹見二嫂穿上了新褲子，便去質(zhì)問二哥，為什么答應(yīng)給她買褲子卻黃了？二哥無言以對。妹妹又傷心又絕望，整個春節(jié)都沒過好。姑嫂之間，臉皮一旦撕破，打架吵嘴成了家常便飯。那時候老家共有四間破房，我和母親、妹妹住的是父親在世時蓋的三間房，二嫂帶著孩子住一間房。我上大學(xué)后，二嫂經(jīng)常和二哥嚷嚷要住大房子，說小房子冷。有一次，妹妹和母親在大房子里做棉被，二嫂說她也要做，于是當(dāng)場和妹妹撕打起來。爭執(zhí)中，二嫂用鞋底打了母親的臉……偏偏在這時妹妹又受了一次驚嚇。1976年春節(jié)后的一天晚上，妹妹到生產(chǎn)隊隊部開社員會，在回家的路上，冷不防被一男子從身后抱住，妹妹連哭帶喊，拼命掙脫跑回了家。這接連的刺激使妹妹神經(jīng)失常，甚至六親不認(rèn)。有一次，在大街上被路人圍觀。堂兄勸她回家，妹妹開口就罵，極要面子的堂兄動手打了她，她的病更厲害了。二哥為了給妹妹治病，幾乎把每月的工資都花光了，可妹妹的精神時好時壞一直沒有除根。妹妹那年19歲。
我在大學(xué)苦熬一年，暑假回家，一下火車，燈光下見二哥又黑又瘦，背也駝了，老了許多。我恍若隔世，差點不敢認(rèn)了！回家路上，二哥滿腹委屈，訴說了我走后家里發(fā)生的一切。
“你們?yōu)槭裁床桓艺f？”聽二哥像在講述悲劇故事，我愧悔、自責(zé)，哽咽著說不出話。二哥為我，為全家承擔(dān)的太多了！
一年后，病情有所好轉(zhuǎn)的妹妹，經(jīng)姑夫介紹，與他們村一位勤勞樸實的退伍軍人訂了婚。這年暑假期滿，妹妹送我到火車站，臨別，硬塞給我10元錢，讓我買雙皮鞋穿。她說：“你穿著帶補(bǔ)丁的球鞋，在大城市讓人家瞧不起。”我堅持不要。我知道妹夫總共才給她30元錢見面禮，妹妹即將出嫁，我一分錢都拿不出，怎好意思接她的錢呢！可是倔強(qiáng)的妹妹非給我不可，不然她就不回家。29年了，這沉甸甸的10元錢一直珍藏在我的心上。
妹妹結(jié)婚后，迎來了農(nóng)村那次大變革，一向勤儉不怕吃苦的妹夫有了用武之地，手中有了積蓄，便到處求醫(yī)尋藥為妹妹治病。七八年后她的病終于徹底治好了，后來，生下英俊可愛的小外甥。
我參加工作后，每遇年節(jié)或者春種秋播，曾試圖給妹妹寄些錢，幫幫她的忙，了卻我多年的一樁心愿，可惜總幫不上；你把錢寄過去，過些日子她再寄回來，妹妹就是這么拗！她說，在農(nóng)村好湊合，城里花錢多，不能沒有錢。
錢，人沒有它就會失去尊嚴(yán)。29年前，區(qū)區(qū)一條大衣領(lǐng)，一條褲子，竟給妹妹帶來深重的創(chuàng)傷。這究竟歸罪于誰呢？細(xì)想起來，與妹妹和家人息息相關(guān)的是多難的國運，最終還是改革開放徹底改變了這一切。噩夢已經(jīng)過去。如今，“田肥地茂，歲無水旱之憂；國富民豐，時有管弦之樂。”雞年來了，聽的出，在故鄉(xiāng)一陣陣的鞭炮聲中，分明還有輕松愉快的音響樂曲。我相信，妹妹的精神世界一定是個鮮花盛開的春天。
《市場報》 (2005年02月08日 第二十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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