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鳴
不管我們向誰詢問,位于西藏和云南交界處瀾滄江河谷里的老人們一致認定,他們的祖先發現和經營西藏芒康的這一片鹽井已經有上千年的歷史。很久以前直到如今,這里就叫做“鹽井”。沒有任何記載或傳說表明人們是如何找到這片鹽井的。不管怎么說,在那食鹽匱乏如金的年月,鹽井的發現為人們的生存鋪出了一條道路。而它,甚至還引起了曠日持久
的戰爭。那場戰爭記載在了世界最長的英雄史詩《格薩爾》之《姜嶺大戰》中。直到現在,鹽井的大多數居民仍認同自己是納西族,仍以最原始的方式進行著傳統的曬鹽生計,鹽井也就成了整個西藏惟一的一個納西族民族鄉。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不管是納西族還是藏族,大小兩三千塊鹽田,沒有一塊屬于他們自己,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鹽民無鹽”。因而在鹽民中流傳著這樣一首民謠:
鹽田像白紙一樣鋪在江邊,
我卻沒一塊紙一樣的鹽田。
山頂的積雪有融化的日子,
我們世代忍受著痛苦熬煎。
瀾滄江的江水一日流不干,
鹽民的眼淚就一天擦不完。
那時候,鹽民向領主每租六塊鹽田,就要把四塊鹽田生產出來的鹽交給領主,剩下兩塊鹽田的鹽巴,還要交鹽稅以及商人等等的盤剝,自己也就所剩無幾,連糊口都很困難。20世紀50年代后,鹽田成了國家所有,鹽民們也搞了集體化。改革開放后,國家將鹽田承包給了他們。
在鹽井納西族民族鄉,現在還有61戶產鹽專業戶,他們沒有土地,只以曬鹽巴為生。現在他們全都自產自銷鹽巴,不用交任何費用,用賣鹽換來的錢買糧食吃。另外,鄉里的大多數人家,約213戶都有鹽田,同時還有土地,過著半鹽半農的日子。鹽井一年大約能夠產鹽24萬公斤,產值不到30萬元人民幣。有的專業戶,像曲扎家,一家8口人,一年能產鹽1萬公斤,當然這是產量最多的。一般的專業戶一年也就曬鹽5000公斤。2001年,上好的鹽井鹽50公斤賣到53元,差的20多元,像白雪一樣最好的可以賣到80元。
時光流逝了數百年,不管是納西族還是藏族,人們仍然用最為傳統和原始的方法獲取鹽巴:打井到河床上的鹽礦處,用木桶背取鹽水,在豎立的木架土臺鹽田上把鹽水曬成鹽巴。
卓瑪拉姆是道道地地的藏族名字,但她本人和她的家人都是納西族。卓瑪拉姆今年25歲,已經是兩個女兒的母親。她只是每天參與背鹽水曬鹽的幾十個女人中的一個。她一天學都沒有上過,也不會說一句漢話,一天到晚笑瞇瞇的,背著空桶往回走時,總喜歡撮著薄薄的嘴唇吹口哨,吹一些歡快的調子。許多背鹽水的女人都會吹口哨,有的干脆會揚著嗓門唱上幾句藏族民歌,歌聲清亮,宛如山澗溪流在奔涌。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鹽井的制鹽工作幾乎完全由女人來完成。各家的男人們只是在婦女們曬出小山一樣的鹽堆時,才趕著騾馬來,將鹽巴裝袋上馱,運到鹽井小鎮的鹽市上出售,再由鹽販子把鹽巴賣到鄰近的藏區。據鹽井鄉副書記斯囊次仁介紹,鹽井出產的鹽巴銷往鄰近昌都地區十幾個縣和云南的迪慶州,遠處到達西藏林芝地區的察隅、四川甘孜州的巴塘、理塘和木里。
分布在江邊的幾口鹽井,有的三四米深,有的深達五六米。井里隨時都熱氣騰騰的,汩汩冒著溫熱的鹽水。女人們分兩組交換著背兩眼最好的鹽井水,其中一眼出水要慢一些。背干了鹽水,她們會坐在井邊休息一下,等鹽水再冒出來,她們又接著背。
沿陡峭的江岸而上,就是一片片層層疊疊用木架子支撐起的鹽田,一片片鹽田之間以危險的簡易棧道連通,我們空手上下都很艱難吃力。棧道兩旁到處扔著背鹽水女人們穿壞了的無數雙膠鞋。鹽田架上墊了土,又鋪上細砂,細砂可以滲水,那樣鹽水就干得快了。日積月累,滲到架子下面的鹽水都結成了長長的鐘乳狀的鹽條。那些木架子鹽田錯落有致,鱗次櫛比,有的剛倒入鹽水,風吹水面,波光粼粼;有的水分已經蒸發,潔白的鹽晶映著雪山夕陽,閃耀著迷人的光彩;有的還沒來得及倒鹽水,裸露著棕紅色的臺面,樸實無華。這些五彩斑斕的鹽田與奔騰的江水,碧綠的農田和濃郁的核桃樹,構成了一幅壯麗的畫面,令人難忘。
瀾滄江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向南洶涌流淌,鹽井的女人們生來死去,換了一茬又一茬,她們仍然毫無怨言地從事著那繁重辛勞的生計,她們并沒有滿懷苦楚,笑容仍常常綻放在她們的臉上,清亮的歌聲仍時時在鹽池和鹽架間回響。她們就像臺地上的核桃樹一樣健康、生機勃勃,像那些鹽粒一樣飽滿、純潔。
《市場報》 (2004年12月10日 第二十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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