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張立平

　　就實力而言，美國已經是一個帝國了。

　　然而，就實際控制力而言，美國離一個全球帝國還很遙遠。美國會不會建立一個具有世界規模的、基于美國價值觀的新帝國呢？世界是否歡迎這樣一個帝國？2003年美國外交和 安全戰略的實踐表明：美國人既擁有帝國的夢想，同時也懼怕帝國的夢魘；既有帝國擴張的驅動力，又有阻礙過度擴張的限制力。

　　伊拉克：新戰略試驗田

　　眾所周知，9·１1恐怖襲擊后，美國對其全球戰略作了重大調整。美國新戰略認為，目前和今后一段時間內對美國安全的最大威脅不是來自傳統大國的挑戰，而是來自“極端主義與技術結合”的非傳統、非常規的威脅。那些擁有或試圖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無賴國家”對美國的安全構成了嚴重威脅，美國應該依靠無與倫比的實力，在軍事上“先發制人”，將危險扼殺在萌芽狀態，并對其實行“政權改變”，以塑造有利于和平的“自由區”，最終建立起“自由的國際秩序”，實現美國“單極霸權的穩定”、“美國統治下的和平”，或曰“新美利堅帝國”。

　　伊拉克是這一新戰略的試驗田，也是決定美國未來走向的關鍵。在任何方面，伊拉克似乎都“符合”新戰略設計者的“標準”：薩達姆與美國敵對了十二年；薩達姆試圖發展核武器或生化武器；薩達姆鎮壓過南部什葉派穆斯林和北部庫爾德人；伊拉克石油豐富，在阿拉伯世界中世俗化程度較高；美國除掉這個“暴君”可能會得到伊拉克人民的歡迎；如果將伊拉克改造成民主自由的阿拉伯國家獲得成功，將能為中東地區提供一個榜樣。因此，如果伊拉克問題得到解決，就能從巴格達找到一條通往耶路撒冷的路，一勞永逸地解決阿以問題；也能從巴格達找到一條鏟除極端主義的路，從而使“基地組織”成為無源之水。美國在此只準成功，不許失敗。伊拉克戰爭前，美國本想通過外交努力，從聯合國得到授權，為其行動加蓋合法性的公章，但大多數國家都對美國武力“倒薩”不以為然。美國只好臨時組成“志愿者聯盟”向伊開戰。因而，伊拉克戰爭仍然被視為美國的單邊戰爭，其開戰的“合法性”和“道義”備受質疑。43天的軍事戰斗雖然“漂亮”結束了薩達姆政權，但接踵而至的每日對美軍的二三十次襲擊、每星期死三四名士兵，使美國在伊戰事結束后死亡的士兵比在戰爭中死去的還多。美國日漸意識到：伊拉克不是那么容易就“搞定”的，如果美國在伊拉克不能成功，那么可以說帝國之路就只好暫時打住。

　　為伊拉克重建“化緣”

　　美國在伊拉克占領遇到的阻力和困難使它不得不務實地“修正”單邊主義戰略：在伊拉克重建問題上，通過聯合國1551號決議，同意各國協助重建伊拉克，并在馬德里國際籌款大會上為伊拉克重建“化緣”；在伊朗核問題上，借助英國和法國的力量，使伊朗同意簽署《核不擴散條約》及其議定書，同意國際原子能機構對伊朗核發展進行核查。

　　美國還盡力維持與其他大國穩定關系：在美歐關系上，美國在重建項目招標上已聲明排除法德的公司，意在表明與美國作對要受到懲罰，但同時又強調大西洋關系對雙方都有好處。在美俄關系上，美國一再強調俄國不是美國的敵人，而是朋友。而在美中關系上，由于雙方在“反恐”和防武器擴散方面的合作，中美關系的政治氣氛得到明顯改善。布什總統在中國關心的臺灣問題上明確表態，反對臺灣進行“臺獨公投”，表明美國對中國的戰略關切的理解。

　　伊拉克戰爭給美國帶來一些啟示：首先，過去那種固定的軍事同盟是靠不住的，也不適用于對付流動易變的非傳統威脅，今后的聯盟形式更多的是“自愿者聯盟”、“臨時聯盟。傳統聯盟原是以大國為假想敵的，而9·１1后由于各大國在“反恐”問題上傾向于與美國合作，已經沒有了大國沖突，而美國的老盟國也不會再對美國亦步亦趨。其次，砸爛一個舊世界容易，建立一個新世界很難。將民主強加給一個國家無可避免地會遇到本土民族主義的抵抗。美國不得不改變對伊占領計劃，表示要在明年六月就向伊拉克人民交權，否則被視為“侵略者”的美軍會沒完沒了地遭到襲擊。同時，在國際政治中，軍事實力仍然是決定性的力量。糾纏了美國三屆政府十幾年的伊拉克“搗蛋政權”，在美國強有力的軍事打擊下不到兩個月就土崩瓦解，這更增強了美國對軍事實力的迷信。2003年11月24日，美國總統布什簽署了總額高達4013億美元的《2004財年國防授權法案》，這些預算目的只有一個：繼續提升美國軍力。目前美國軍費開支是它之后15個國家軍費開支的總和，即便這樣，美國還在不斷增加軍費開支，目的是以絕對優勢實現絕對安全。

　　結果好一切都好？

　　美國通過伊拉克戰爭也取得了一些成果：最顯著的就是實現了伊拉克的“政權改變”。不僅“倒薩”而且還“抓薩”，這在美國是大快人心之事，結果好就一切都好，在美國人的詞匯中找不到失敗的光榮，只有勝利的光榮。同時，美國順勢加緊對全球軍事部署進行大規模的、全方位的調整，整個計劃主要圍繞著從西南亞(中東)—中亞—南亞—東南亞—東北亞這一所謂“不穩定的弧形地帶”展開：

　　美國計劃減少派駐德國的士兵和基地，將大部分東移至波蘭、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在西南亞，減少在沙特和土耳其的駐軍和基地；在東南亞增加更多小型基地；在東北亞將駐韓國美軍后撤，并適當減少駐韓國和駐日本的美軍人數。目前，如果不包括在伊拉克駐軍的話，美國海外駐軍約為25萬人，基地3000多個。這一切都是為了適應新戰略需要，將“冷戰型”的軍事部署轉變為“后冷戰型”，對于突發的非傳統安全危險及時進行“先發制人”打擊。

　　美國之所以“敢于”勞師遠征，對伊拉克進行自越南戰爭以來在海外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除了其傲視群雄的實力和國際上缺乏有效制衡外，主要原因是9·１1事件后美國民族主義高漲和布什總統的地位加強，前者表現為美國絕大多數人支持伊拉克戰爭和對伊拉克的占領；后者表現為共和黨控制的國會對布什總統幾乎“有求必應”——用于伊拉克戰爭、救濟航空業的800億美元“緊急撥款法”、支付2004年在伊拉克和阿富汗重建費用的870億美元的追加撥款法案、涉及4013億美元的2004年國防授權法等等；而反對黨民主黨仍然群龍無首，提不出有別于總統的、有說服力的政策倡議，客觀上被總統的議題牽著鼻子走。

　　帝國戰車能開多遠

　　然而，這種單邊主義的、追求帝國夢想的戰爭不太可能是未來美國外交安全戰略的主要行為模式。即使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它的力量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四處開花”。一個伊拉克已經夠它費力費錢的了，在收拾完伊拉克之前，很難想象帝國的戰車會開得很遠。

　　也許更重要的原因是美國國內政治經濟走勢：美國經濟雖然已經復蘇，但未來增長是否強勁還存在疑問，主要是“雙赤字”和高失業率。由于布什政府的增支減稅政策，估計2003年預算赤字占GDP的3.5%，明年這一數字還會升至4.5%；此外2003年美國的貿易赤字可能超過4500億美元，占GDP的4.4%，明年這一數字還會擴大到6%。這些因素可能會影響美國的經濟增幅。

　　在政治方面，布什的地位雖然目前還無人撼動，但他的政治資本也在不斷流失，保守派內部不僅在外交問題上會發生分歧，同時也會在經濟社會問題上出現矛盾，有人已將布什的政策稱之為“大政府的保守主義”。“大政府”一直是共和黨攻擊民主黨的把柄，如今共和黨總統搞大政府(布什政府任內的國防開支增加了27%、非軍事開支也增加了21%)豈不是一個諷刺。最重要的是，今年隨著伊拉克戰爭的展開，尤其是美國在伊拉克戰后重建的困局，國內反戰之聲、“反布”之聲雀起：一些諾貝爾經濟學獲得者如斯蒂格利茨、克魯格曼等出來反對伊拉克戰爭，著名的“金融大鱷”索羅斯更是投資500萬美元公開進行“反布”活動。現實主義者發出警告要防止帝國“過度擴張”、自由主義者呼吁美國實行戰略節制、回到多邊機制上來。一些著眼于明年大選的民主黨候選人不僅在經濟問題上攻擊布什，在伊拉克問題上更是大唱反調。由于伊拉克亂局及美國士兵不斷增加的傷亡，美國國內媒體不時將伊拉克戰爭與越南戰爭相提并論。布什的支持率最高時曾達90%，最低時下降到48%，現在則為60%。無論從哪一方面講，布什都不能高枕無憂。

　　帝國的夢想固然美好，但帝國的夢魘也非常可怕。美國縱有無可比擬的實力，但多元社會中領袖的意志力和人民的耐力不是沒有限度的。當然，最后的問題都會歸結為：美國民眾是否愿意長期支付塑造帝國的費用和代價？新美利堅帝國究竟是“受邀請的帝國”還是不受歡迎的帝國？且看美國在伊拉克和中東的結局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