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WTO:外力與內力 81版
本報述評張庭賓
“不能老指望中國人做那種乘飛機吃大豆的事吧!”12月8日,在美國銀行家協會午餐會上,中國總理溫家寶如是說。
此前,中國采購團又在美購買了30架波音737飛機。此后,中國第二批采購團在芝加哥簽署價值14億美元的大豆購買合同。
這是中國對美方發動的一浪高過一浪對華貿易戰的反應。10月28日,美商務部初裁給予中國彩電27.94%-45.87%的反傾銷稅制裁,涉案金額4.8億美元;11月17日,美商務部同意對中國進口的三種紡織品提出“特別保護”磋商請求,涉案金額不下10億美元;12月11日,美商務部對中國進口木家具展開反傾銷調查,涉案金約10億美元。與此同時,美國主導迫使人民幣升值的國際烏云亦益發濃重起來……
這似乎不該是中國加入WTO的應有收獲。大多數中國人曾以為:中國加入WTO后,徹底擺脫了一年一度的美國國會最惠國待遇的審查,對美出口應當是“海闊憑魚躍”,何期遭此閉門羹?
柯達模式無“傾銷特保”之憂
反擊誰——是中國的最大困惑。
對美國進口商品反擊是不明智的,因為中國對美已經是貿易順差,報復限制美商品進口只能導致更嚴峻的反報復。
更無奈的是昔日很多“美國商品”已搖身一變為“中國制造”。改革開放以來,特別在1990年代中以后,諸多的美國企業已經將其工廠搬到了中國,它們所制造的商品不再叫“美國商品”,而叫“中國制造”。它們在中國銷售不是“美國進口商品”,而當它們銷往美國的時候,卻會被算進中國出口額,它們的快速增長成了中國對美產業損害的罪證。然而,真正被控名單中卻不會有這些美國公司,而是中國本土企業。
跨國公司在華投資,曾經乃至現在仍是中國主動追求的。它是過去10年中國GDP高速增長的重要動力。其思路被概括為“以開放促改革”——當對自身改革手術很困難時,那就通過開放引進外來力量,刺激、激活僵化的肌體。
“開放促改革”的指針已使中國一個行業徹底擺脫了“反傾銷、特別保護”的焦慮。
10月29日,美國柯達夙愿以償地收購了中國樂凱20%股份,從而完成一個奇跡——這片東方大地上幾乎所有影像顯印業工廠均由它控股和參股;它還建立了8000余家連鎖店,那是僅次于中國郵政的第二大連鎖終端系統。在紐約,溫總理說:“中國人用的膠卷,每十卷中就有七卷是柯達產品。”
這個行業不再有貿易戰的硝煙。在美國,柯達代表著影像業,在中國它同樣代表著影像業。反傾銷、行業特別保護對柯達來說已經成為過時的概念。柯達可以從容在美、中布局。9月底,柯達已經宣布在美國本土停止生產膠卷,全面進入數碼時代,有市場人士猜測:傳統膠卷生產將移師中國。
柯達會不會象征后WTO中國的典型產業形態?一家或幾家跨國公司,同時在母國和中國占據主導地位,控制整個鏈條中最關鍵要素:產業標準、核心技術、品牌、供應鏈、現金流等等。而中國本土企業,充當其OEM制造車間,或者扮演其終端銷售店,它們的利潤率會被非常精確地計算在微薄狀態——便其無法完成積累,反客為主。
在保險行業,借助國有紅籌寡頭的的跳板,目前已經有多家美資保險公司拿到了中國牌照,襁褓中的中國本土保險注定是以卵擊石;在零售行業,沃而瑪已經在中國開了24家大賣場,其本土競爭對手如螳臂擋車。
柯達模式在中國一個個行業復制,似乎也沒什么不好。一切井然有序,沒有被反傾銷煩惱、沒有特別保護糾紛、沒有勞工和環境保護陰影。無須打貿易戰,掀政治牌。
服從于柯達模式,太平洋上空真能忍一步風平浪靜嗎?
資本自由流動與平庸市場國家
柯達尚未完全如愿——將在中國賺取的人民幣利潤換成美元,回報華爾街——既然美元投資可以進入,美元利潤也可以拿走。但現在也只能將部分生產性利潤拿走,而非全部利潤。
這將要求中國進一步開放金融市場——人民幣可以自由兌換為美元,并自由流回美國。這仿佛也是開放邏輯的下一步——先開放制造業,再開放服務業,最后是股市、匯市等資本市場。
現實中關山仍難越。目前,中國資本項目下人民幣不能兌換成美元,同時嚴格限制美元離境。
寶潔等著名美國跨國公司也與柯達有一樣的心思,它們在中國已經成功渡過了投資期、市場擴張期,已經穩獲行業主導權并能夠保持可觀的利潤,不用擔心利潤回報股東而失去在中國市場的競爭力。
盡管一些跨國公司暗伏灰色通道——通過高于市場價從海外關聯公司進口,出口卻低于市場價——以此從中國轉移出部分利潤,但那畢竟名不正而言不順,不登寶潔、柯達這些頗為嚴謹跨國巨子的大雅之堂。
美企獲得利潤回報華爾街投資者,這將意味著曾經流向中國的美元將會流回美國。外商投資這個中國曾經的GDP發動機將隨著利潤外流,而漸衰變為GDP減速器。
對美國金融家而言,人民幣的自由兌換和流動當然是他們最想要的圣誕禮物。但他們首先要求中國兌現WTO協議中承諾——入世5年內,不限地域,允許外資銀行對所有中國客戶提供人民幣服務。屆時,外資銀行可以直接在中國吸儲。而人民幣一旦可以自由兌換和流動,美國的投資家將有條件說服中國人將儲蓄拿到美國去投資各種金融市場——要知道,中國擁有令人心動的近40%的居民儲蓄率。
截至2003年11月底,中國內地股市表現失敗——13年總體財富虧蝕,相形之下,美國豐富而有序的金融市場更具吸引力。
美國銀行家的歡笑卻不是中國國有商業銀行的好夢。據統計,2001年底中國商業銀行的不良貸款比例為25.37%,總額大約為22898億元,這還不包括此前從四大國有商業銀行剝離出來的15688億元。承受如此沉重負擔,加上所有人缺位、效率低下,它們很難和跨國銀行正面競爭——結果很可能一邊倒。
后退的危崖卻在此時陡現。四大國有商業銀行不能破產,因為那將是中國國家信譽的災難。破產導致擠兌,擠兌引發貨幣發行失控,連累人民幣的惡性貶值。倘若屆時人民幣可以自由兌換美元,并自由流動,國際投機資本興風作浪,將加速人民幣貶值和美元外逃。其后果將不亞于1997-1998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
對于負荷著13億人生存的中國,比東南亞經濟倒退十年更危險的是,國人由此喪失對市場經濟的信心,并背道而馳。
即使能夠維系住市場經濟,那中國也將淪落為一個平庸的市場經濟國家,一如金融危機后的巴西和阿根廷。
開放再向前,中國改革無法再拖后。
中盤博弈
經濟博弈,中美棋局已至中盤。
美國實業界和金融家的弈棋之心卻有不同,柯達和寶潔這樣的制造企業還是希望中國能穩定發展——在控制主導權的情況下,使中國成為其源源不斷的利潤中心;金融家們卻可能不以為然,沒有一個國家會主動交出金融主導權,那必須靠一場金融戰爭贏得。其副產品是中國的平庸化。
人民幣資本項目下可兌換流動因而是他們不同程度的共同心愿。其行動策略已顯山露水:借貿易逆差發動貿易戰;用貿易戰迫使人民幣升值;而人民幣升值正是人民幣浮動匯率制的第一步。而日間喧囂的人民幣離岸交易中心,恰是人民幣合法越境的第一步。
根據保羅·克魯格曼的“永恒三角形”原理:在貨幣政策的獨立、匯率的穩定與資本的自由流動三要素中,只能擇二。在資本自由流動的情況下,昔日選擇獨立貨幣政策和固定匯率兩項的國家,屢屢遭遇金融危機。因此,中國要保持獨立的貨幣政策,浮動匯率和自由流動是遲早的事。隨著中外經貿規模日益擴大,對黑市資本流動的管制成本將越來越高。
但問題是,中國必須為國有商業銀行和證券市場的改革贏取時間和空間——它們是中盤棋局中決定生死的兩條“大龍”——如果它們死掉,則中國經濟滿盤皆輸。
值此危情時刻,將四大國有商業銀行分拆海外上市乃最現實選擇——盡管從單個銀行的發展而言,這仍可商榷,但它會使中國四大國有商業銀行在最短的時間里,斷臂求生。然上市一定是海外上市,海外上市是借對方的空間做“活”,國內上市則是兩個危局迭加。
這必定要靠超凡智慧和政治魄力來決斷。同樣的,股市也再不能葉公好龍,須以真正市場的方法——不是任何披著“市場”之皮的“計劃”方案——整體根治雙軌制積弊。
解開國內資本市場死結,資本市場效率陡升,資源將高效集中到優勢本土企業,優勝劣汰加速,出口惡性價格戰方可控制。強大本土企業進而可創立國際品牌,在美國本土建立貿易跳板,像柯達滲透中國一樣,滲透到美國本土。徹底擺脫“傾銷”和“特保”的之虞。
與此同時,另一條戰線則需以柔克剛——合理利用WTO的規則,為改革盡可能贏得空間和時間。當務之急不卑不亢,據理力爭,破解美國動用“超級301條款”強制人民幣升值——像1985年美國逼日本簽城下之盟《廣場協議》那樣對付日本。個中關鍵是針對美國實業家和金融家不同訴求而行動。
在已“坐著飛機吃大豆”的今天,能否避免未來在中國“拿美元買機票坐飛機吃大豆”已成更大的懸念。
·觀點回放·
中國加入WTO,最大的焦慮是本土經濟能否因此承受巨大的外來沖擊。早在1997年前后,中國經濟學界和媒體,已經引發了多次論戰。圍繞著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的影響,本土工商業如何生存發展下去,統帥帳內中國的智囊們形成了三大派別——歡迎、憂慮、冷靜。
有積極引資,多多益善論者。顯著觀點如厲以寧,斷言“永久保護是保護落后,是壟斷”(見《南風窗》1997年第1期);有因“外資已控制中國部分行業市場”的現象而焦慮,主張引進外資必須有利于本土經濟發展,要防止跨國公司形成壟斷,典型代表如王洛林反駁“保護民族工業就是保護落后”的論述;有主張冷靜分析利弊者,高鴻業在《引入外資是一個利用和反利用的過程》(見《改革月報》1996年第9期)一文中作了詳細分析。
現在,中國加入WTO已經兩周年了,當初的爭辯有多少在現實中驗證了真實性?本版擇要回放當初反對加入WTO的學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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