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艾蓓(印度)
from北京
從一個外國人的角度來看,中國是只多頭怪獸:在耀眼和怪誕之間糾纏不清,在令人愉悅和使人沮喪之間左右搖擺。對某些人來說,它是商業機會;而對另外一些人,它則是一
個籠罩在帝王光芒下的古老而奇異的文明。但對我來說,在最近一年里,中國已經完全成了一個家。
甚至在兩年前,中國是“家”的想法還是不可想象的。作為一個在新德里長大的印度人,而家庭中接受的又是英國式牛津劍橋的教育,對我來說,中國盡管在地理上與我們毗鄰而居,卻幾乎從來沒在我腦中的世界地圖上浮現過,有關中國的知識幾乎也是一片空白。
2000年秋,我前往倫敦,在倫敦經濟學院(LSE)攻讀全球媒介和傳播的碩士學位。無論是在知識獲取還是在私人感情方面,這都是一段美妙時光。在LSE,我遇到一個年輕英俊的西班牙人,Julio,他瀟灑的笑容讓我著迷。Julio為攻讀本科學位曾于1998年在中國人民大學學習過一年漢語。我們相愛了。也就是那一年在倫敦,我對中國有了最初的認識——通過Julio拍攝的黑白照片:雪中凄美的北京胡同;中國巨大的露天農貿市場的混亂景象;“老北京人”的從容淡定。我不禁萌發了去這個我知之甚少的謎一般的國度看看的愿望。
2002年9月,我終于到了中國,緊張無措,手中攥著一張宣布我是“外國專家”的證明。但我覺得自己在各方面都離專家還遠,這紙證明是簡直不起任何作用的安慰。
來北京的最初幾天,我一直處在某種敬畏狀態中。長安街兩側閃亮的玻璃和合金建筑,街上穿著時尚、使用手機的人群,這和我想象中自行車和毛澤東時代裝束的中國相距甚遠。我發現自己一直在與印度作比較。印度也是一個人口眾多的發展中的大國,對我來說,觀察是很迷人的,盡管它們有相似之處,這兩個國家又是那么截然不同。
在中國的大多數外國人都說中國如何混亂和擁擠,但在我看來,中國算是相當秩序井然了。相比起新德里隨處走動的牛和擁擠的白人轎車,以及耗油高、噪聲大的巨大公交車分享混亂的街道,北京的清潔、樹木成排、寬闊的林蔭道看上去就像是另一個世界。我還深深地被這個城市的國際化所吸引。第一次漫步在三里屯的酒吧街,我不禁感到我正漫步在一個超現實的聯合國會議中,各國代表都說著自己的那一套夾雜其中。英國人醉醺醺地談論足球,熱情的蓄著山羊胡的法國人爭論著關于烹調蝸牛的最好辦法,還有美國人、愛爾蘭人、尼日利亞人、韓國人,周六晚上的三里屯好像擁有他們的全部。
但比起北京的繁華夜生活和蓬勃上升的氣象,我印象更深的是這兒沒有明顯的歧視女性的現象。在我居住過的所有國家中,中國女性或許扮演著最豐富和活躍的社會角色。女司機和女售票員隨處可見,北京女性普遍帶著自信和某種肆意在行走著。
在中國最初的日子里,那些與印度不同的地方最吸引我。但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我越來越發現,事實上北京和新德里比我最初印象中的要更相似。比如,一開始讓我如此羨慕的北京大街的規則和秩序,只持續到我第一次坐北京出租車時的毛骨悚然的經歷。在中國呆了一段時間后我發現,幾乎所有在北京隨處可見的夏利和富康都有著某種身份錯位,當它們加速疾馳在三環路上時,它們誤以為自己就是寶馬。乘客剛一小心翼翼地說出想去哪兒,出租司機馬上行動起來,痛快地說著“好的”,猛踩油門,好像他們要去為明年的一級方程式比賽熱身。
呼嘯的風,擁堵的橋洞,穿越馬路的行人,乘客的懇求,這一切都不能阻止北京出租司機。惟一的例外是更大的交通工具。在喜馬拉雅山脈另一側的印度城市中,也流行同樣的觀點:“有威力的就是對的”,這是一條適用于中國城市道路的座右銘。規則決定了可行性,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是交通工具的尺度。
對于大多數外國人來說,穿越中國馬路的藝術是太難了。他們普遍對中國人漫不經心過馬路的能力滿懷敬畏,因為中國人竟然不會被龐大的公共汽車的鳴笛或突然轉向的出租司機的狂熱嚇住。大部分外國人普遍采用的計策就是將自己隱蔽于一群當地人之中穿行,身邊被興高采烈過馬路的中國人團團圍住。
“千萬不要自己過馬路,”當我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Julio就警告我,好像我是個孩子。但是他并不是想要我等著成年人陪伴度過這段危險的旅程,而只是要我等到某個中國人通過的時候再過。結果證明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我已經很好地掌握了這門藝術:嚴厲鎮定地盯著焦急的司機,溫文爾雅地過馬路時堅決地抬起手臂讓他們停車。
我出生的城市和我現在所在的城市之間的相似之處不僅反映在交通規則方面。我第一次去備受尊崇的外國人的天堂——秀水市場的時候,就意識到印度和中國的第二大共同之處,那就是討價還價。我被推擠在狹窄的小巷中,欣賞一排排誘人的服裝,我深感熟悉和舒適。當這些能干的攤主扯住我的袖子大喊“快來看,快來看……給你便宜點”的時候,我覺得親切,而沒有不自在。
我在北京的最初幾個月,對北京的“無地域特色”略微有些沮喪。除了街上的大部分人都是中國人以外,這座城市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世界各地的商標在商店門口閃爍,星羅棋布在整個城市版圖上,沒有吸引力,也無任何中國特色。北京的魅力在哪兒?她的傳統?她的獨特個性?對我來說,她成了一個大的建筑工地,一個龐大的起重機和轟隆的推土機的荒涼獵場。
今年7月,我們搬進菊兒胡同一棟小型的復式公寓中(距時髦的后海酒吧街步行15分鐘)。我終于感到瞥見了北京的靈魂。在胡同迅速消失的蜿蜒小巷中,有著舊世界的優雅,有著將你從同時代北京瘋狂的現代性中解脫出來的永恒。
我坐在陽臺上,看高高的柳枝垂到我的院落中,看典雅的灰色屋檐向四方延展,這時,甚至北京四季分明的氣候感覺上也很溫和了。輕柔的微風使炎熱的夏日變得涼爽;路邊的金黃樹木使秋天分外多姿多彩;死寂的嚴冬把積雪覆蓋的傾斜屋頂點綴得不可思議。
日子轉到自行車上小販的有節奏的叫賣聲中。黃昏,磨刀的霍霍作響混雜著玩耍的孩子們的喧鬧。緩慢地,但確實地,中國成了我的家。我現在已經很熟悉她的聲音、味道以及特性。我的中文水平、用筷子的技術也大大提高。我不再懼怕在北京迷路,事實上,我經常會向出租車司機請教要去地方的最近路線。
對大多數外國人,北京的出租司機是與當地中國人接觸的基本點。他們構成了這座城市最為豐富的人物群體:睿智的政治評論家,吞云吐霧的憤世嫉俗者,以及饒舌的旅行者的向導。幾乎沒有一個外國人能夠躲避(和解釋)這個無法避免的問題:“你是哪國人?”快速提出這一問題,幾乎成了出租汽車司機必備的職業技能。我只有一次發現北京出租司機被難住了。一天之內,Julio被問了六次“你是哪國人?”當又一個出租車司機向他提出這個問題時,他回答說:“我是冰島人。”終于沉默下來。
不管我如何抱怨北京出租司機的嘮叨,但他們也是我在這座城市里最持久的向導。他們是北京話無與倫比的好老師。而且,他們為在北京居住的外國人提供了經久不衰的話題,甚至天氣的話題也不能與之相比。
我來中國一年多了,做教師和記者。我的全新的視點僅僅反映了這個國家現實中的某些矛盾點。但最重要的,我還要感謝她的人民的樂觀精神。我相信,如果整個世界被原子彈毀滅,中國人也將是惟一幸存的民族。
如果有必要,那他們就會吃下任何東西。如果天氣是零下15度,他們會穿上暖和的大衣,談論著天氣“有點冷”,仍在工作著。如果SARS蔓延,他們就打羽毛球鍛煉身體。我可以想到,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國家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見證了這么大的變化,而且變化還這么快。一個60歲的中國人在他的一生中經歷過大多數國家幾個世紀經歷的事情。然而,他們能夠不斷調整自己,保持對未來的樂觀態度。
今天的中國,蘊積了激動人心的力量。在印度,我的大多數同齡人都在不斷地抱怨“國家逐漸在沒落”,如果可能,就想要移民。在中國,最普遍的感覺是一切都在上升。毫無疑問,根深蒂固的問題仍然存在,當代中國遠非烏托邦,但是變革的氣氛和可能性也是確定無疑的。
我第一次來中國時警告Julio說,我最多呆上一年,一年后他就得跟我去我想去的地方。一年過后,我卻在籌劃如何逗留更久,至少到2008年奧運會的時候。甚至在我剛回到印度作短期休假,我就開始想念起我最愛吃的宮保雞丁了。
惟一令我萌生想要離開念頭的,是當我滯留在東直門外讓人惱火的無休止的交通堵塞中的時候。這種地獄般的交通狀況使得最忠實于北京的狂熱分子也感到沮喪。陷入了那種比蜈蚣爬得還慢的擁堵中,我意識到,北京的成功,在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各種各樣的問題。這場正席卷中國的神速變化既令人欣喜,又讓人有些擔心。作為一個情不自禁尊敬和關心這個巨人——這個經常讓人迷惑的國家的外國人,我只能從心底里祝福她迎接挑戰時一切都好。
(作者:Pallavi Aiyar,北京廣播學院國際傳播學院外國專家,自由記者。賈冬婷/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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