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營企業家今日的困惑,并非是最近才顯現出來,而是由來已久;他們今日的言說,既非指向遙不可及的“理想國”境界,又并非一群憤世嫉俗之士遠離社會、身居僻壤,以形而上的思辨,以“不可言說的言說”,來釋放心中的不實企望。相反,他們的話語和理念全部發端于形而下的社會生活面,他們所言說的,都是“可以言說的”,不是關于上帝和他的國度的邏輯,而是關于當下的人和人的制度的邏輯。因為是“可以言說的”,所以是有答案可尋的,即使還沒有找到,也使得對于“困惑”的言說有了意義。
本刊記者張哲誠記錄整理
這是一種完全非官方的,并且也沒有任何一個所謂的民間組織和機構發起,僅只通過呼朋喚友,自行聚在一起的討論,有時七八位,有時五六位,這一次是3個人。企業家們談論的話題雖然非常廣泛,但更多的是針對當前的政策法規、營商環境、社會生態等實實在在關系到企業生存的問題進行討論。因為大家都屬于不同的行業,完全沒有競爭關系,因此各自都暢所欲言,互提建議,也使得討論有了一定的建設性。這種聚會多年來一直維系著。
據說在這次以前,大家已經有3個月沒有聚會了。原以為聚在一起,就是講講各自在企業經營中的一些困惑,發一通牢騷就算了。這次,筆者純粹以朋友(非記者)的身份,旁聽了幾位企業家的率性直言,發現并不止于此。不過各自都是從自身關注的問題出發,預先并沒有設定任何主題。
鑒于當事人的再三叮囑,本文隱去了3位企業家的全名以及所屬公司的名字,只簡單介紹如下:
譚總:廣州一家制冷行業的龍頭企業董事長
張總:南海連續多年的千萬納稅大戶、某行業龍頭企業總經理
朱總:廣州白云區強電制造領域的龍頭企業董事長
關于拆遷補償和稅收問題
譚:今天難得聚在一起,我們幾位還是算非常投緣的,大家都沒有任何沽名釣譽的想法。惟一的追求就是將自己的企業做好;惟一的需求就是社會能夠公平對待我們,盡量少搞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我們該繳的稅照繳,該做的就做好。怎么樣,最近兩位還好吧?
朱:我這邊最近已經做得很大了,白云區政府對我們也比較關注,但不是我所希望的關注。因為我們已經將大部分工廠從白云區搬到了從化。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有一個廠因為正對著新機場跑道,所以被要求搬遷。搬遷要補償才行啊,但政府卻完全沒有補償,原因是我手上持有的是宅基地使用證。但問題是,整個白云區大部分的房屋都只有宅基地使用證。
政府開了若干次會議討論后,下了一個文件,說我這里是兩違建筑,叫我一定要搬遷,而且毫無補償。其實嚴格來講錯誤出在鎮上,如果我打官司起訴鎮的話,我一定會贏,但是贏了又有什么用,鎮里哪里有錢賠你呢?于是我就找到區政府,但是區政府很多部門都是抱著逼遷的心態,那我干脆息事寧人。但美國合資方則多次提出想通過美國領事館找政府來協調這件事,我都說算了,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就在我考慮搬走的時候,花都招手,南海招手,從化招手,條件都非常優惠。最后我選擇了從化,并且將我與白云區某公司共同投資數億元的大項目(當時已經設計好了圖紙),一并搬到了從化。其實在我的配套企業群中個個都不希望我搬走,但是我對白云區實在已經心寒了。
這回白云區緊張了,感覺非常可惜。為了增加稅收,政府是千方百計要把企業留下來。結果區長出面,讓我一定留在白云區,并且補償我300萬,但300萬又算得了什么?
張:其實不僅企業之間在競爭,政府之間也在競爭。但大家都是在一個太陽底下,真正能夠給你的優惠條件,其實都是差不多的。
最近我也曾考慮過遷址的問題,因為稅收的關系一度讓我感到很煩。
討論這個稅收問題,我覺得首先要搞清楚國情,很多事情拿不到桌面上談就是因為這個前提都沒有搞清楚。那么國情是什么狀況?我想有兩個方面人們應該認識到,第一,沒有哪家企業是絕對干凈的,即使記者在場我也不怕講這個話。別說企業,每個人的所得稅是否繳得很干凈,拿劉曉慶來說,逮捕她的人是否完全繳清了個人所得稅?第二,我相信,絕大多數企業家都希望稅收完全透明,大家都期待這樣一種環境。
那么企業家怎么認為環境好呢?就是稅所不要總是煩我。我自己有切身體會,因為公司上稅連續幾年都超過了千萬,拿到一個“納稅大戶”的匾,但還沒等我掛上墻,查稅的人就來了。
我倒不是對具體的稅所反感,稅收不夠,稅收必須要自然增長,因為還沒能完成任務,所以他們就會很緊張,壓力很大。
比如某地稅收要增加幾億,那么就會分配給下面的稅所。稅所不可能每一間士多店去查,他只能從頭排到尾,找高盈利企業,說不定誰是納稅大戶就去找誰,因為要講效率嘛。比如我們幾個鎮歸屬的一個稅所差了1000萬,那么他絕對就是把所屬地區企業納稅的前10名排出來,這里幾十萬,那里幾百萬,搞定就算了。他幾乎不可能幾萬幾萬去追討,那還得了。這其實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很多人說,國家前幾年已經取消了定額,能征多少算多少。真正的情況是怎么樣呢?應該說是取消了硬性的規定,因為這容易被人揪尾巴,特別是外企提意見比較多,怎么能夠定量收稅呢?這就好像自然天氣一樣,有好天有壞天,虧本就虧本,稅為什么一定要比去年多?然而稅收軟指標還是一直存在,并且從上到下傳下來,不然基礎建設怎么加快?據說海關也有增收任務,分配給各個部門,最后計入總額,關鍵是要完成大指標的稅收額度。但無論是總的稅額指標還是追繳逃稅指標似乎都是不對的。
由于越是發達地區增收稅額的指標就越高,稅所的壓力就越大,企業相對也就越難受,結果導致一些企業遷址到相對落后一些的地區,比如近來一些企業把廠遷到廣東三水。因為小地方的稅所壓力沒有這么大嘛!
還有一點很搞笑的事情,稅所完成了任務后還不希望你繳得太多,否則明年的指標提得更高,他就更加難受。當然,沒有任何一個稅局會承認這一點。
譚:最近中央電視臺在法治在線上討論了一個問題,寧愿放錯一個壞人,不應該抓一個被懷疑的可能的好人,現在中國在倡導無罪推定,就是沒有足夠證據,沒有經過法院定罪的,絕對不可以認為他違法。目前下任務追罰偷逃稅的做法,等于是預先假設了大家都是偷稅漏稅的,假設大家全部犯罪,那么你的根據是什么?其實這違反了中央推行的法治精神。
關于購買社會勞動保險與合法勞資關系的問題
朱:不過我搬離廣州市區還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成本降低了。
現在有這樣一種狀況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如果勞動部門太強,政府就弱了,政府怎么招商都可能是白費勁。很簡單,比如政府把投資引進來,那么人家就會看你的營商環境。廣州勞動部門規定100%的員工都要買社保,并且要按照每個月2092元的平均工資這一最低計算基數來購買社保。那些做服裝、鞋等勞動密集型企業,單單是社保就遠遠超出其賺得的利潤,頃刻間就面臨生存危機。
其實應該按照不同群體分開,比如公務員的平均工資、工人的平均工資、臨時工的平均工資等,都各自分開定一個平均工資,那就不同了。現在卻是一刀切,將高工資的全部一起算進來,平均工資就被整體拉高。而在一條路之隔的花都,這一基數就是1008元,等于在廣州市區就要買多一倍的社保。
其實這與廣州招商引資的思路是背道而馳的,政府在拼命招商,下面卻搞出這些規定。現在給我們的感覺,有的東西是矯枉過正的,保護勞動者的利益沒有錯,但如果連企業都存活不下去,最后大面積遭受損失的又是誰呢?制定規則總不應該脫離基本的國情。
另外勞動部門還有規定,沒有購買社保的員工工資不能夠計入成本,這就意味著他們的工資全都變成了利潤,上繳所得稅就會大幅增加。
譚:這件事,我講一個自己的案例給你聽。你說的“沒有簽勞動合同,沒有買社保的員工工資,不可以計入成本”,其實是沒有法律依據的。
2002年,我在海珠區有一家160人的工廠。有一天,當地稅所把我的會計叫過去,說查過我們的賬,簽了勞動合同的只有3個人,那157人的工資就不能稅前列支,要我們補交14萬的所得稅。我聽完這件事就對會計說,不補。于是對方拼命打電話追我們的會計,“怎么還不拿支票過來?”會計回答:“我們老板不知道根據什么法規要補。”
對這件事我已經充分評估:工廠160人是千真萬確的,沒有一個空額(如果有空額,等于你就作弊了)。稅局追了會計幾個月,卻拿不出一個很成文的規定,只是印了一份沒頭沒尾的征稅指南之類的東西,那么印出來的這個東西到底是否合法,我們會打一個很大的問號。結果發現這只是一個內部指引,而《勞動法》上清楚指明,只要人在那里工作,就已經建立了事實上的勞動關系。我說,《勞動法》是國家二級大法,如果省里的規定與《勞動法》沖突的時候,應該誰讓步是很清楚的。所以我們始終不理會。
吵了很久之后,對方說你不繳就告到市里。我也很生氣,干脆就把工廠遷到了清遠佛崗。等清遠佛崗稅務登記完成,這邊的稅務也結束了,對方一分錢都沒得拿。如果對方一定要罰我,我就準備打這個官司,結果沒有打,對方放棄了罰款。
省人大在幾年前都已經講了,要建立社會保障,要建立勞動合同關系等,我們早已經研究過,也當然要執行。但是廣州、上海、北京這幾大城市,在爭取建立社會保險體制中,今年才爭取過半,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搞都來得及。
張:也就是說,你們之間是否屬于合法的勞資關系,是勞動局認定的,不是稅所認定的。比如身份證只有公安局有權認定,其他部門說它假是沒有用的。我們發現,很多各式各樣的雜稅就算不屬于政府規定繳納的,有時候也要你繳納。做得好看一點的,會拿出委托合同,寫明是委托稅所來收的,你要追查,稅所可以說不關我們事,只是受了委托,但是下面的老百姓怎么搞得清楚。
譚:我們曾經問稅局追討所得稅的人,你們是代表稅局還是代表勞動局來的,回答說稅局,我就問他根據什么來查與工人的勞動關系,你教我啊!可是對方始終教不了。從這件事我總結出,一定要研讀法律,如果法律上沒有指名你犯罪,你自然是站得穩的。
兩年前我在一次座談會上講,法治是創造一個公平競爭環境的前提,但這需要職能部門和企業家共同來重視和維護。可能我們一代人都不會擁有一個非常完善的法治環境,但是總要去努力。我認為我們私營企業家也有社會責任去推進法治。
關于社保標準的問題,我們在省長辦公室也探討過。這個問題背后反映出,國家早期對老企業工人生活保障的一項長期承諾,轉嫁給了當前的新興企業。其實私營企業幫助承擔一部分沒有錯,但是現在等于私營企業過大地承擔了國家的欠賬,承擔了國家這種歷史遺留的困難。
現在面臨著一種危機:由于你把企業的營商成本提得過高,地區的競爭力就會下降。其實中央的很多精神是非常利于私營企業的長期發展和成長的,政策也已經比較到位,但問題是地方在執行上跟中央的戰略要求還有一定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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