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從開始就被隨意踐踏的契約，注定了理想與現實的錯位。

　　巍巍泰山腳下，周長友和他的老伴在招商迷局的風雨中，正苦苦掙扎、流離失所。

　　□文·圖/本刊記者 吳奉彬 特約撰稿 王立齡

　　6月，齊魯大地炎熱襲人，東岳泰山時有風雨。

　　泰安市普倫特電氣石油機械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普倫特”)總經理、年逾六旬的周長友此時正遭受著人生最沉重的撞擊：20日下午14:30左右，正為公司廠房被強占事情焦頭爛額的周長友，突然接到老伴劉愛慧(普倫特注冊法人)的電話；“不好，我被人挾持了”，之后便下落不明！

　　軍人出身的周長友被這個晴天霹靂頓時震得手足無措，與老伴風雨相伴40年，如果有什么不測，那該如何是好啊。直到3個小時后警察攔下載著老伴的汽車，他高懸著的心才落了地，但“魯J-A0033”的車牌號卻讓他心頭格登了一下——這可是泰山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管委會肖書記(現任)的車。

　　“當時我就想到肯定還有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面對記者，周長友心有余悸地說。

　　果然，老伴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事件尚未平息，7月6日，周長友接到電話通知：到泰山區公安局經警大隊接受問話。在莫名其妙被詢問了4個多小時企業情況未果后，他又被告知，“先回家，聽候通知隨時接受調查”。對此，從未有過這樣經歷的他越想越害怕，他感到事情正被人為地復雜化，誰知道后面還會發生些什么呢？

　　第二天，天空下著漂潑大雨。思量再三，周長友老倆口選擇了悄悄離開。望著車窗外隱于云霧深處的巍巍泰山，他們黯然無語。

　　笑臉招商來

　　周長友的惡夢，始于1年前那一樁看似“美滿”的婚姻。

　　2002年6月28日，周長友以自己的泰安市魯開高壓開關有限公司的名義，和泰山高新區(當時為“泰山高科技園”)管委會簽訂廠房轉讓合同，直到同年10月普倫特正式注冊，他心頭一直充滿著美好的憧憬和期待。

　　從部隊轉業后，周長友在地方政府部門和國營企業工作過多年。1997年下崗后，他和老伴劉愛慧，在泰安經濟開發區注冊了魯開高壓開關有限公司，一直經營得順順當當，到2001年產值達到了700余萬元。很快他們又瞄準了電器石油機械市場，決定以生產高低壓電器開關和脈沖式電加熱抽油管來完成公司的擴展。但現有的廠房設施已不能滿足新的要求，尋找專業現代化標準廠房成為迫在眉睫的事情。

　　尋覓中，泰安市泰山區政協某領導牽線，讓周長友邂逅了泰山高科技園。

　　泰山高科技園2001年2月正式成立，2003年更名為現在的“泰山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籌建之初，該園區一邊搞建設一邊招商，分由泰山區3個街道辦事處、1個鄉和兩個開發公司負責籌建6處標準廠房。

　　“他們招商的時候說的挺好，負責人親口承諾‘一切困難由我們來克服，一切矛盾由我們來化解，一切關系由我們來協調’。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管委會卻不管了。”回憶起當初，這位骨子里流淌著軍人的血的老人十分氣憤。

　　“起初，管委會的人非常熱情，每次去的時候都攔住不讓走，非要吃飯。時間一長，我覺得這些人也不錯，就同意到高科技園落戶。”想到正式投產后第一年的產值就能做到3000萬，周長友躊躇滿志，但麻煩的種子卻早已埋下，并在半年不到的時間里結出了“惡果”。

　　一紙尷尬的合約

　　2002年6月28日，一紙轉讓合同，讓周長友和泰山科技園正式坐到一起。

　　事實上，在此前的5月21日，雙方已經草簽了一個合同，只是由于一些條款存在分歧，后來經協商后作廢，于是便有了6月28日的新轉讓合同。“關鍵是加入了這一條，給我吃了定心丸。”周長友指著新簽合同給記者看，“因項目產權轉讓的原因，第三方出現問題由甲方(高新區管委會)負責。”

　　然而，即便如此，這份合同從最初就處于一個非常尷尬的地位。

　　“合同中一個不可忽視的漏洞，是雙方的權利義務約定。”周長友的律師說，“合同中有專門條款約定了乙方(普倫特公司)的違約責任，而對于甲方(管委會)的違約責任則只字不提。”

　　最讓這份轉讓合同尷尬的是，從一開始，它就有意無意地被雙方忽略而過。

　　按照合同規定，普倫特第一期支付款100萬應在2002年6月30日到帳，但除了50萬元預付款(轉賬)之外，另外50萬元余款至今未付；同時，合同規定合同簽訂7日內管委會向普倫特完成廠房交接，實際上卻拖到了7月21日。

　　尤其是成為后來矛盾導火線的廠房漏雨問題，合同附則確定“由普倫特公司直接找施工單位處理”，但這一直就成了周長友的心病。

　　在記者采訪泰山高新區管委會時，管委會方稱“之所以交接延時，是因為周一直拖欠余款50萬”。拖欠款項有相關條款(每天3‰的滯納金)進行處罰，再說，為何后來又辦理了交接，反而卻不追究欠款處罰的事情呢。

　　周長友說起這事非常窩火。他告訴記者，簽訂合同時他指出廠房漏水會影響生產，時任管委會主任李勇公開答應可以到廠房交接時再付，并承諾“先給質量追究權，再交余款”。他說，事實上50萬余款的支票我在簽合同時就開好了。

　　“那后來廠房的質量追究權給你們沒有呢？”記者問。

　　“先是領導說，后來在交接中補充材料第九條也明確了，但這事一直拖，拖得沒有下文。”周長友苦笑著說，“所以余款50萬元也一直沒有交。”

　　在周長友處，記者看到了那張落款日期為“2002年6月28日”的轉賬支票。記者就此時向前任管委會主任李勇求證時，對方以“不接受相關采訪，需區宣傳部同意”的借口拒絕回答，后來再打手機始終沒有接聽。

　　得不到真正的遵守和執行，尷尬的合同一直被擺在邊上直到今年春節后。但跟著出現的轉機卻是周長友最不愿意看到的。

　　強占：“我們有介紹信！”

　　“3月24日上午9:00左右，泰山區御碑樓村幾十人分乘3輛大面包車，強行沖入我公司駐地，手持木棍，大喊大叫，將公司部分物品扔出去，又將員工驅逐出廠，并叫喊：‘誰不出去就滅掉誰。’……110的同志到現場后說，村民們是拿著村委會的介紹信有組織來的，我們管不著，而且這件事情背后有糾紛，領導不讓管。

　　“這樣，我們公司就被御碑樓村強行占據，在占據期間，他們鏟掉廠名標志，撕毀廣告牌……更為嚴重的是，在他們占據廠區期間，我們的客戶來電話聯系業務，他們回答這個廠完蛋了，不干了；客戶來聯系工作，他們說這個廠已經滾蛋了……

　　在記者面前，老周難掩怒火，邊說邊激動地站了起來，“這樣任由村民沖進廠區占據工廠，卻沒有人來管，這樣的招商環境，誰還敢來投資啊？”

　　“那當時你們和管委會聯系沒有呢？”記者問。

　　“我們求救110無效，就立刻趕到園區管委會，管委會主任(現任)安順本同志說，這事要說事也是事，要說不是事也不是事，是不是事就看你會辦事不會辦事……無論我們怎么交涉、請求，他都不扯正題不給解決。”

　　面對盛怒之下的周長友，記者幾乎不愿意推敲他所言的真實性。但記者還是就此向管委會求證，然而沒有人正面回答，問安順本主任，說是天津出差了，根據泰山區委陳剛書記提供的安的電話打過去，卻始終關機。

　　如果說周長友有言過其實之嫌，至今無據可考。但開發區內普倫特公司廠房被強占，而管委會置之不理卻是事實。“你長期不給人家錢，人家就要收回自己的廠房。”采訪中，山東金長虹律師事務所律師張勇(代表管委會出面)無意中說的這句話，讓記者愈加疑惑：管委會在這個事件中究竟扮演的什么角色？

　　沒有關系的“關系”

　　普倫特公司和御碑樓村之間又是什么關系呢？

　　“我們和他們(御碑樓村)之間既無債務糾紛，又無合同爭議，怎么會說欠他們的錢？”周長友告訴記者，他后來了解到，御碑樓村承建的該廠房，高新區卻沒有給他們錢。“但這與我們有什么關系呢？根據轉讓合同第八條規定，因項目產權轉讓第三方問題由甲方(高新區)負責。”

　　對此，開出“強占”介紹信的御碑樓村黨支部書記劉志剛解釋說：“我派村民進駐廠區，是收回自己的正當權益，因為村里沒有從普倫特公司或高新區拿到一分錢，這使村民十分惱火。”

　　劉志剛說，廠房建好后，村里原打算將幾家村辦廠遷進去，但是泰前街道辦事處和泰山區不斷有領導找來，要求村里服從招商引資大局，讓村里同意高新區代為轉賣。“這是政府行為，違背我的意愿。”他說，“這個事，講多了不好，講少了也不好。這里邊有很多領導操作，講不清楚。”

　　但交談中，劉志剛說“廠房賣給老周，招商辦跟我談過，我說可以但你得給錢，可這期間沒有任何人與我簽任何協議。我沒法告告高新區，因為我沒有和他們簽合同，我只見你老周用了我的地和廠房，所以我只能把你老周攆出來。”

　　采訪中，記者發現這樣一種情況：即使被強占了廠房，周長友也認為自己與御碑樓村之間沒有事先的糾紛；而劉志剛也承認自己與老周不搭界，他說“我就是要造成一種壓力，造成一種既成事實。”

　　到這里，普倫特公司與御碑樓村的關系總算有個眉目：這塊地本身是桑家疃村轉讓給御碑樓村，廠房是泰前辦事處下轄的御碑樓村承建的，御碑樓村和泰前街道辦事處達成協議，2002年6月26日，泰前街道辦事處又和高新區簽了協議，兩天后，高新區再和普倫特公司簽訂了廠房轉讓合同。

　　“管委會等于一個中間人，幫著把御碑樓村這塊廠區轉賣給了周長友。”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采訪對象這樣告訴記者，在整個占廠事件中，搭上關系的是本來沒有關系的雙方，而這中間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高新區管委會卻偏偏隱于幕后了。

　　漏水的廠房繼續漏水

　　7月10日，記者來到了泰山高新區，拜會了那座處于風口浪尖的廠區。

　　在普倫特公司“遺址”門口，石墻上被人鏟掉的廠名過了100多天仍依稀可見，似乎在竭力述說著什么。進入廠區，廠房前幾個正翻地的赤膊村民警惕地打量著記者，目送著記者穿過一遍叢生的雜草進入廠房。實在說，這個標準廠房相當不錯，寬敞明亮，但正因為如此，冷清空蕩就分外突兀，尤其是地面像海島地圖一樣的積水，格外的刺眼。記者后來了解到，這里最近一次下雨已是三天前了。

　　當記者后來對周長友說起此行所見，他露出一臉暗淡，“如果不是漏雨，如果沒有后來的事端，你看到的肯定是另一番景象。”

　　廠區被強占之后，周長友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在找管委會毫無結果的情況下，他先后向市整治發展環境辦公室，市、區有關領導反映情況，也終無下文。

　　6月10日，他們再次到管委會尋求解決時，現任管委會主任安順本拿出一份“普倫特周長友來泰山高新區管委會座談情況紀要”說，3月27日下午，他曾對周長友提出過4種解決辦法，并稱周已經簽字。

　　周長友夫婦驚呼第一次見到這4條意見，何來簽字。后來，管委會招商部部長張岱東承認上面并無周簽字，原因是他曾將此意見送到周長友老廠(魯開公司)傳達室，但傳達人員拒簽。周長友認為這是謊言“如此重大的事情為何不直接通知我呢？”

　　這次會面毫無結果，安順本說，協調的時機過了，已經沒有了，讓老周上法庭吧。

　　周長友還沒有來得及想出應對辦法，一直關注此事的《齊魯晚報》報道了此事。風云突變，出走＝出路？

　　媒體報道不但沒有起到監督效果，相反卻讓周長友的處境更加艱難。好些領導開始對他避而不見，雙方的空氣異常地沉悶。很快，一份泰山高新區發給普倫特公司的解除合同通知書送到，主動提出解除原高科技園管委會與普倫特去年簽訂的《轉讓合同》，退還周長友已繳納的50萬元款項，并結算其形成的投入。

　　通知書中，除了繼續把拖欠50萬余款作為原因外，又加入了“不抓緊時間籌備生產，致使廠房投資不能回收又不能形成稅收”一條。對此，周長友非常無辜：“廠房漏雨，設備根本無法安裝，之前有裝飾用空壓機因漏雨燒壞。而價值183萬的數控設備流水線總不能打著雨傘進場吧。”

　　通知送達第二天，喘息未定的周長友又經歷了本文開頭的一幕——老伴被挾持。更為嚴重的還是后來經警招周長友談話，調查其公司的經營問題。回來后，一位政府內工作的朋友偷偷地告訴他，有關部門正在查他的“犯罪”證據，其中可能包括合同詐騙、虛假注冊、抽逃資金等……周長友夫婦一時間懵了。

　　“我們不怕公司有什么問題，但卻害怕被‘合法’的限制自由，考慮再三，我們還是先避一避好……”在山東省城濟南，周長友對記者說完這句話后便消失在人海，給記者留下老倆口相攜而行、步履蹣跚的背影。

　　真相的另一種版本

　　為什么糾紛拖了半年多沒有爆發，偏偏在今年3月激化？有人告訴記者，這是因為區里和管委會的領導班子2月剛進行調整，不知道這是否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采訪結束前一天傍晚，泰山區某部門一領導打電話到記者住處，表示想和記者“拉一拉老周的事”。在得到不具名的保證后，他向記者承認，普倫特公司事件中是存在行政干預。同時，他還告訴記者，利益問題是這中間的關鍵：

　　周長友買的普倫特公司那塊地，一年前完全不是個樣兒，路沒修、河沒治、周遭近乎荒蕪。但現在交通便利了，配套改善了，地塊炒熱了，自然大大增值了。老周這個企業，尤其是他這樣脾氣的一個人，在有些人眼中看來形同“雞肋”，與其糾纏不清，不如早點騰開位置來，不能把一塊“肥肉”白白浪費了……

　　回想起在泰山高新區看到的情況，普倫特公司那塊廠區，現在還真成了黃金地段，但對于其中是否是有人想別有用心拿回“肥肉”，記者無從考證。不過憑記者和周邊人對周長友為人和性格的了解，說他“不懂事”倒并非虛言。

　　7月12日，記者告別泰山，清晨的天空正飄著密密的細雨，不知此時那座風雨中的廠房還挺得住多久，也不知風雨飄搖中周長友夫婦是否別來無恙。

　　調查手記

　　盡管采訪中雙方大多說法相去甚遠，但可以肯定一點，雙方招商合作成功的初衷是一致的――只是由于后來一些人為的因素，讓這種統一最終悖離了。

　　在泰山高新區園區內，寬敞的交通干道，整齊的綠化帶，尤其是已進入全面開工狀態的現代化廠房，給記者留下深刻印象。而在普倫特公司廠房旁邊，另兩家企業生產已是熱火朝天，另一座廠房后期也即將完工，這不由讓人遐想連篇：如果沒有前前后后的矛盾和糾紛，普倫特公司現在又該是什么樣的景況呢？

　　于是就有了更多的猜想：

　　如果當初定下契約時，雙方能認真對待，后來的矛盾也不會糾纏不清；如果面對問題能平等協商，積極解決，爭端自然無處說起；如果矛盾激化時能保持一分冷靜，能夠拋開種種是與非的想法，也沒有現在的僵持不下；如果管理完善，也不會出這樣的漏洞……

　　或許，越是在特殊關鍵的時刻，越能看出真實的東西和最后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