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SARS每周調查》5月29日刊

　　基于SARS疫情傳染的特點，和集中居住、集中生活、集中工作的生存現狀，對建筑工地的外來民工來說，改善住宿條件和生活環境成了起碼的要求。那么，這一系列在非常時期啟動的非常舉措，能否成為將來改變農民工生活境遇的一個突破口？

　　本刊記者 胡一帆/文

　　5月20日，北京防治非典型肺炎聯合工作小組在北京市第七次防治“非典”新聞發布會上公布，截至5月17日，在北京3276個建筑工地上，確診的民工病人累計達184人，疑似民工141人，先后發生疫情的工地共有104個，先后被隔離觀察的民工總計3646人。

　　僅隔四天，5月24日，在第八次新聞發布會上，新聞發言人、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蔡赴朝稱，自5月17日后截至當日，北京市工地民工感染“非典”確診人數又增加了15例，疑似病人增加33例，累計臨床診斷病例已占到北京市病例的15.7%。

　　北京爆發SARS疫情之初，醫務人員染病的概率大大高于其他群體。此時，醫務人員感染率已經大大下降，而在5月18日至5月24日，北京市的民工上升為發病最多的一個群體。

　　10萬建筑工逃離北京

　　根據北京市建設部門提供的數據，在北京爆發“非典”疫情之前，全市成建制外來建筑施工人員超過70萬人。但到了5月20日，據北京市建委的統計，建筑工地的民工總數已經銳減為62萬余人。這意味著在過去的一個月內，大約有10萬建筑工逃離北京。

　　記者還了解到，4月中下旬以來，整個北京至少有8萬零散的裝修民工停止了工作。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也已返回家鄉。

　　盡管從一開始，北京市就意識到，民工返鄉是SARS擴散最潛在的危險，故三令五申，勸阻民工返鄉，但民工不顧一切、強行返鄉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家在河南商丘的黃喜年今年2月下旬來到了北京，在一個同鄉承包的裝修工地當泥瓦工。4月20日前后，在他干活的小區也開始傳開了“非典”的駭人癥狀和可怕的傳染。而且，工地上的工人還注意到，而小區的物業管理人員開始經常一臉凝重的到工地上來盤查，緊張的氣氛在工地上一天天蔓延。

　　4月23日，工地上緊張的情緒爆發了。工地上負責采購食品的工友一早起來去菜市場，竟然發現市場上已經買不到蔬菜和大米了。

　　“當時我們很害怕，哪里都不敢去，就想著趕快回家,”黃喜年這樣描述當時工地上的恐怖氣氛。

　　聽說坐火車和長途車會傳染，黃喜年曾經考慮雇車回家；但是到街上一打聽，大部分運輸車都已經停止運營。到了當天中午，沒能雇到車的黃喜年，已經無法抑制回家的迫切，他決定騎上自行車回家。他算了算從北京到商丘的里程有600多公里，騎上車四五天就能到了。

　　午飯之后，他和另外一個同鄉騎著工頭的兩輛破舊自行車踏上了返鄉之路。

　　經過四天，兩人終于看到了家鄉的村口。心中正喜時，卻迎面被村干部們給攔住了，兩人當即被隔離在村里人早已在打麥場上搭起的塑料帳篷。

　　有意思的是，黃喜年在這個“隔離區”里居然還發現了早他兩天回來的同伴。原來，在他們離開北京后的第二天，他的其他很多同伴也回家了。其中跟他同村的六個人一同雇了一個面包車，早他兩天就已回到村里，結果也一樣被隔離起來。當時，與黃喜年在北京同一個工作隊的60個工人中，留在北京的已經只剩下五人，其余都已經陸續回家了。

　　中建三局的廣泉小區項目工地，也經歷了民工們籌劃逃離北京的驚險一幕。

　　5月1日夜，10多個負責支模的木工花5000元租了兩輛汽車，打好行李，準備逃亡回家。接他們的汽車就停在工地的大門外，工人們嚷著：“不要工錢了，要回家！”不顧一切就要沖出大門。

　　早已接到上級命令要勸阻民工返鄉的項目經理部管理人員急了。他們攔住工人，反復講明利害關系，向民工們保證，萬一出現意外，經理部將出錢為他們治病。直到次日凌晨2點，民工們才平靜下來。最后他們提出了改善伙食的要求，經理部當即一口應允。

　　據項目經理張江波介紹，當時工人們的恐慌和急躁情緒簡直到了極點。

　　第二天，經理部花了近6000元為每個班組提供了200元的電話卡，同時讓食堂增加肉菜改善伙食，工人們才逐漸恢復了平和的心態，回到施工現場。

　　并不是所有的工地都能如此苦口婆心地勸服民工。上海大華裝飾工程有限公司的北京榮豐2008項目工地事件，凸顯出民工集聚的工地存在的隱患。

　　北京發生“非典”疫情后，上海大華公司北京榮豐2008項目的民工產生了恐慌心理，紛紛離京返鄉。項目經理部未能安撫民工，在進入4月下旬后的三天內，1300余人的民工隊伍潰散，只剩下200名還未領到工資的民工滯留在工地。

　　4月27日晚，這200名民工向甲方榮豐房地產公司討要工資，并圍堵了甲方售樓處，砸壞一名工作人員的私家車，打傷了兩名前來處理沖突的民警。市建委及宣武區建委介入協調此事，最后決定由榮豐房地產公司協助大華籌措現金，宣武區建委負責監督大華安全發放民工工資，并幫助聯系民工體檢事宜，指導大華讓民工有序撤離。

　　然而，4月30日，大華既沒有向宣武區建委提供完整的民工名單，也沒有通知建委工資發放的具體地點，只是讓這200名民工遠赴西城區一家老干部療養院去領取工資。就在工資發放的過程中，一名民工出現發熱癥狀。消息一經傳出，在場的民工立即四散逃離，兩名負責發工資的管理人員根本無法控制局勢。事后，北京市建委先后于4月30日和5月12日發出通報，對大華公司提出全市通報批評，并取消其在京的施工資格。

　　由于大量民工返鄉，北京多家建筑工地不得不停工，包括2008年奧運會場館等重點工程。北京市建委不得不向其他省市建委發出求援信。據悉，河北省政府正在制定相關政策，保證輸出健康民工支援北京建設。

　　封閉工地

　　北京市朝陽門外吉市口東巷的一個建筑工地，大門緊閉。一輛白色面包車緩緩停在鐵門前，兩名戴著口罩的保安與一名穿著醫用白大褂的工作人員一同走了上來。保安在查看了司機的證件后，“白大褂”對面包車進行了消毒。隨后保安打開鐵門，這輛面包車才被放行進入工地。

　　這樣的高度戒備如今在北京的每一處建筑工地都能看到。北京市建設委員會信息中心的李家良告訴記者，北京市早已明令北京轄區內各施工現場，嚴格實行封閉管理，以控制SARS疫情向工地擴散。

　　和網吧、劇場這樣的公共場合相比，建筑工地的人口集中度并不低。可是網吧、劇場紛紛停業，工地卻繼續施工。對此，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蔡赴朝曾解釋說，這是因為建筑工地的安全性和可控制性，只要鎖上大門，建筑工地便是一個獨立的區域，即便出現疫情，也便于實行隔離控制。因此，當北京市建委尋求工地防治“非典”之道時，第一招就祭出了“撒手锏”——封閉工地。

　　另一項舉措是改善工地施工人員的生活條件。

　　4月23日，北京市政府下發了《對“非典”疫情重點區域采取隔離控制措施的通告》，明確提出，嚴禁施工人員居住在通風不良的環境里，凡居住在地下室的施工人員必須立即搬出，消除大工棚和大通鋪。

　　24日，北京市建委下發《疫情工地隔離管理的實施方案》和《施工現場防控“非典”工作實施方案》，具體提出六項標準：一是嚴格實行工地現場的封閉管理；二是民工宿舍居住每間不得超過15人，每人2平方米以上且通風良好；三是工地民工生活區每天至少消毒兩次；四是民工每天至少測量體溫兩次并記錄；五是食堂必須具備衛生許可證，炊事員必須有健康證明；六是工地必須要有獨立的隔離室。

　　5月11日、12日，北京市建委及區縣建委對屬地建設工地進行了拉網式檢查，共檢查工地1810個，其中40個工地的負責人和39家建設單位與施工單位在檢查后受到處罰。有20家建筑工程公司被予以通報批評，25項工程的建筑工地被責令限期改正，有12人被降低了一級項目經理資質，另有13人被吊銷項目經理資質證書。

　　不虞之福

　　對于建筑工地的民工們來說，SARS疫情在讓他們擔驚受怕的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好處：生活條件借助防治“非典”的需要得以改善。

　　4月18日，在中建一局五公司承包的新城國際工地，一位香河隊的民工身體不適，被送到361醫院，經診斷為疑似非典型肺炎病愈。這一病例，被看做北京市建筑工地中首例疑似病例。

　　中建一局五公司得知這一情況后，立即采取了九條措施，安撫人心，防止疫情在工地暴發。工地免費給所有民工發放口罩和藥品，項目經理部還在工地內設立小賣部，民工日常所需要的日用品全部在公司小賣部購買。食堂所需要的糧食、蔬菜直接送到工地門外，再由工地專職采購員負責運到工地食堂，工地所有人員不得出入。

　　記者曾在得到新城國際出現“非典”疫情傳言的第一時間，來到新城國際工地現場采訪。記者注意到，工地現場果然是大門緊閉，門內保安人員都戴著嚴嚴實實的口罩。幾位熱情的民工告訴記者，他們的住宿環境變好了，每間房住的人比過去少，每天回去都能聞到濃重的消毒水的氣味，還不時收到項目部送來的藥物和水果，伙食質量也有明顯的提高。

　　“現在住得寬敞多了，每天都能吃上肉、看上電視。”一位民工滿足地說：“如果將來‘非典’鬧完了，還能這樣就好了。”

　　SARS之后會怎樣？

　　目前，北京建筑工地疫情尚未完全消除，外地務工人員返京又已現上升趨勢。

　　為防止疫情反彈，北京市日前作出規定，從2003年5月21日起，外地來京(返京)施工人員必須進行健康體檢，取得《健康憑證》后，方可辦理其他務工手續。部分城區更規定，從外地疫區返京的人員必須接受為期一周的隔離，方能復工。

　　北京市房管局還特別強調，北京將關閉不具備通、排風功能的出租房屋和普通樓房地下室，發生疫情后尚未消毒的房屋也被禁止出租。

　　勿庸置疑，基于SARS疫情本身傳染的特點，和集中居住、集中生活、集中工作的生存現狀，對建筑工地的外來民工來說，改善住宿條件和生活環境成了起碼的要求。那么，這一系列在非常時期啟動的非常舉措，能否成為將來改變農民工生活境遇的一個突破口？換言之，這種非常舉措在未來能否成為一種制度性的規定和安排？

　　中國社科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所長蔡�г诮邮苡浾卟稍L時明確指出，外地民工在城市屬于非正規就業者，本來就沒有納入城市的就業體系和社會保障體系。他們在為城市作出巨大貢獻的同時，城市對他們欠賬太多。這次因防治“非典”的需要而對農民工生活條件的改善，作為一個特定條件下的特定行為，有可能成為加快城鄉一體化制度建設和改善農民工境遇的契機。

　　北京市建委信息中心的李家良也向記者傳達了建委的設想：他們準備把目前建筑工地上對民工生活條件的規范條款一直保持下去，即便SARS疫情結束后也將如此。-

　　【資料】一個工地的感染和隔離

　　4月26日，位于北京市崇文區崇外興隆街的都市馨園工地，往日平靜有序的施工和生活突然被打亂了：一位來自湖北孝感的民工發燒38.6度，被送到普仁醫院就醫，后確診為“非典”患者。這個工地工程的總承包單位是北京住宅開發建設集團六公司。得知這一情況后，公司立即在原有的18名保安基礎上，又增派了10名警衛，封閉了整個工地，所有人員一律不得外出，尤其嚴防民工私自離開現場。

　　隨后，工地又將項目部的辦公用房全部騰空，改建為一座帶有獨立上下水系統的隔離用房，最終建成63間隔離用房。經崇文區衛生局驗收合格后，工地內所有與病人有過密切接觸的80名人員被送進隔離房。

　　被隔離人員由保安人員進行24小時監控，每天量兩次體溫。一日三餐由項目部統一供應，每餐還配送一些水果。在生活方面，除了保證每個人的單人床，其余被褥、枕巾、臉盆等都由項目部統一提供，還為每個人購置了收音機。

　　那位被診斷患上了“非典”的民工的宿舍，在衛生局的協助下進行了深度消毒。項目部對整個工地每天也自行消毒至少兩次。

　　這批被隔離人員，在經過兩周14天的隔離觀察后，無一例新發病例，已于5月10日收到了《解除醫學觀察通知書》，成為北京第一個解除隔離的工地。-

　　[財經SARS每周調查5月29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