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丹／文

　　4月24日，我從北京回到上海，第二天下午，在辦妥手續后，我拖著從飛機上拖下來的箱子進入了觀察區。我心里挺興奮，因為不能想象被隔離的生活將會怎樣。站在兩幢破舊的幾乎沒有什么生氣的房子前，我心里有些猶豫了。這里曾經是留學生宿舍，正準備大修，所以基本上所有設施都搬空了，只剩下一個空殼。

　　當時，有兩個戴著口罩的同學也在我旁邊，他們是來送東西給里面的人的。左邊的樓是醫生和老師住的。門衛對著右邊的樓大叫：“××，××，到門口拿東西�！辈灰粫�兒，下來一個人。門衛過去把樓門的鏈條鎖打開。然后那人伸出手來把放在門邊的水果等拎了進去。

　　我被安排在111房間。我獨自走進了陰暗潮濕的樓道——樓道每天噴兩次藥水，見不到陽光，整天濕嗒嗒散發著藥水味。樓道盡頭的光亮處，晾著幾件衣服。111，要要要。

　　樓道里很安靜，我揣摩不出這些關閉的房門里到底住了幾個人。偶爾飄出輕輕的說話聲，大概在打電話，我覺得這里就像醫院病房。

　　房門沒開，我再沖到樓門口時，鏈條鎖已經鎖上了，只好大聲疾呼。

　　老師全副武裝進來開了房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雖然我戴著21層厚的口罩。這里顯然很久沒人住了。打開窗子，一樓的窗子都有欄桿，視線不好，而且感覺更像軟禁。不過正好朝向院子，窗外的植物郁郁蔥蔥，還經常有一只流浪的白貓打那里經過。我借了一臺筆記本進來，這實在是個明智的決定，使我開始幾天的生活因為寫稿子而充實了不少。在過了八九天后，我做完了該做的事，實在悶得慌時，就在日記本上畫樹葉。我發現每片葉子確實不同，特別在春風里可以搖曳出萬種風情和無數畫不出來的優美線條。

　　整個房間的通道也就是富余空間呈L形。盡管空間不是很寬敞，但是我還是好好利用了這些地方。為了能給自己一些運動，我后來讓同學帶來一些CD，然后經常關上房門，在施特勞斯的圓舞曲里沿著通道亂舞。如果有人看到的話，肯定以為我發瘋了。在這些頹廢的日子里，我連一本嚴肅的書都看不下去。同學在給我帶指甲剪、熱得快的時候，順便帶了幾本書——《情戒》、《安妮寶貝》和《悟空傳》。

　　醫生惟一一次來我房門口，就是在第一天我剛到的時候。他發給我一個腋下用的體溫計(每天早中晚自測體溫)、一張體溫記錄表、兩個口罩、一疊一次性手套。凡是出房門就戴好口罩，出房門取東西或打熱水的時候需要再戴上手套。底下有醫生的聯系電話，如有不良狀況及時打電話匯報。老師給了我一張入住說明書，里面只有一條是要緊的：三餐時間。飯菜會按時放在樓門口的桌子上，每份都用塑料袋裝好了。伙食狀況讓我大吃一驚，很不錯。午飯和晚飯都有兩盒菜一盒飯外加一碗湯，早飯必有雞蛋豆奶，再加些包子之類的小吃。第一頓飯，我把三盒吃了個精光，后來再沒那么好的胃口，基本上只吃菜，絕不動飯。

　　吃飯是一天里最有色彩的事情。鄭重其事地穿好衣服，戴上口罩出房門，拎回食物一邊慢慢享受，一邊在電腦上放音樂或電影。然后再鄭重其事戴上口罩把垃圾扔到樓門口。三餐的時候，這幢樓才有些生氣，樓道里會響起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和打招呼的聲音。

　　4月26日，進隔離區的第二天，上午8：30有人敲房門。開門看到的是一個瘦高的大伯背著一桶藥水。于是我知道每天上午這個時候，房間都要消毒。那個藥水味實在刺鼻刺眼，刺得我眼淚都下來了，我趕緊打開了窗戶。10：00左右，醫生打電話來說，以后每天上午打藥水后可以到院子里放風，一直到11：00。放風時，在醫生那里先報到一下，匯報身體狀況，然后大家都曬太陽。一開始，誰和誰都不熟，很少說話。后來放風的時間越來越長，幾乎整天都在放風。然后醫生、門衛甚至送飯的大叔都會和我們聊天。大家熟了以后，隔離的生活就不再那么艱難了，彼此間都互吐苦水或者互相安慰，并產生了一個新名詞“隔友”。大家開始互幫互助。5月2日，住在我隔壁的隔友就用U盤幫我蕩了一個MODEM，我終于可以撥號上網了，生活又有了新的亮點。

　　被隔離的時候，其他的一切我都可以忍受，在里面至少你不用顧忌別人的看法，也不會受到歧視，也不用打理自己的基本生活。但是我最無法忍受的是睡覺。在進隔離區的第一天，我在電腦上看到有《異度空間》，忍不住就打開了，因為想看看張國榮的最后一部電影到底是怎樣的。女主角長發掩面，帶著黑眼圈的眼睛若隱若現。她也像我當時一樣，獨自對著一臺筆記本，空曠的房間隱藏著黑暗的幽靈。鏡頭會長時間對著幽長的走廊。當女主角第一次看到幻像時，我馬上關了窗口。但是這些鏡頭已經刺激了我豐富的想象力。后來我每次晚上走進洗手間，都會偶爾從鏡中瞄到被光線照出層次的房門，然后一瞬間心里就緊張。

　　觀察區對面是學校的施工場地，那里在新建食堂和標志性大樓，據說要在百年校慶前完工。好幾天晚上，施工隊的大卡車都會在我們院子里來來回回地調頭或卸貨，民工們還會大聲吆喝。有天晚上臨時加工，竟然施工到凌晨三點，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我愣是一夜都沒睡著。幸好他們保證今后不會再發生類似情況。

　　5月6日，我按理應該“刑滿釋放”了。7：30我就起床，然后把東西都搬到了樓門口。9：00，接我的同學也來了。然后我興沖沖地去醫生那里準備結賬走人。誰知道老師第一句話就是要再緩幾天。當時我的心就沉了，難道這里出現疑似病人了？或者有人得上了？那我不是要再呆十多天？后來才知道，原來政策有變。8：30醫生剛接到電話，由于上海市新發現了兩例病人，所以我們要呆滿14天才能出去。這個理由看來缺乏邏輯。但是誰也沒有辦法改變。

　　政策的變化引起了人心不穩。許多人都覺得在里面會遙遙無期。有個人當場就發飚了，一副急火攻心的樣子。他說今天誰也攔不住，他非要出去，否則就一頭撞死在這里。醫生和老師眼看勸不住，就請來了領導。幾個領導在大太陽下好言好語教育了一上午，他終于點頭答應再呆兩天。

　　這時的生活真像演戲了，非常搞笑。我沒有瞎折騰，把大包小包一個個搬回房間后，就去澡房沖了澡。一開始我是不敢去澡房的，怕交叉感染，后來也就無所謂了，反正只要出現一個病人，無論有病沒病都很難出去了。洗完澡后，我記起床底下有拼地板的卡通圖案，就把它扯出來都拼了。當天，我對面的隔友借了我一套宮崎駿的動畫片作為安慰。以前每天晚上我睡不好的時候，就看《蠟筆小新》和《麥兜》，反反復復地看。后來兩天，我心灰意懶，什么都不想做，就整天整夜地看宮崎駿。

　　5月2日的時候，曾經有個記者打電話來采訪我，能夠和外面的人說話我覺得是一種幸福。在采訪中我說得冠冕堂皇，當然有部分也是自己實在的想法。要消滅傳染病就必須這樣，防微杜漸。而且，如果我逃避開了這里，就要承受異樣的眼光，那我寧愿自己一個人清凈。但是加了兩天以后，我的心情驟然變壞了，似乎是忍到頭盼到頭了，找任何理由也說服不了自己。恰好當時又有記者打電話來，我一口就回絕了，以后再有找上門的，我都拒了。

　　5月8日，沒有電話，我終于平安地走出了那道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