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醫院感染之謎之一:人民醫院大規模感染調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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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3年05月19日 18:26 《財經》雜志 | ||
【從臺灣到香港、新加坡,從廣東到北京、山西、內蒙、天津,醫院出現大規模交叉感染,醫護人員大批倒下,成為此次波及中國和世界的SARS疫情中最兇險、最令人震動的一 要緊的是,謎底——那些教訓和經驗,是用人的生命和鮮血所鑄就。我們沒有理由忽略和遺忘。——編者】 《財經SARS每周調查》5月20日刊 一 丁秀蘭是4月14日染上SARS的。她的病癥初看很怪,雖然發燒,畏寒,周身疼痛,白血球計數不高,但好幾天肺部都沒有陰影。 不過,臨床醫生還是覺得她更像SARS。丁秀蘭是人民醫院急癥科副主任,人民醫院僅有的四名可以確診非典型肺炎病人的主檢醫生之一。她接觸了太多的前來就診的“非典”病人,急診科已經有6名護士相繼病倒。躺在病榻之上,連她自己也承認,“我是跑不了了”。 到19日,丁秀蘭的胸部X光片中才出現一小片陰影。兩天后,人民醫院決定用更易于確診的CT機為她探測雙肺,結果出來了,兩肺已是一片白霧。 4月23日,丁秀蘭被轉到地壇醫院。她的病很重,開始使用無創呼吸機,后來被切開氣管,改為有創呼吸機。這位48歲的女醫生一直滿懷對生命的眷戀。就在精神略好時,她托人從家中拿來一件粉紅色的羊絨衫。“我生了幾天病,臉色太差了,”她說。 5月13日臨晨4:15分,丁秀蘭永遠地闔上了雙眼。 在丁秀蘭逝去的地壇醫院、在胸科醫院、朝陽婦幼保健醫院以及北大醫院,還有90多名人民醫院的醫護人員正在經受SARS的折磨。 萬幸,他們的病癥看去較丁秀蘭為輕。 二 較之北京遭遇SARS的全過程,這家醫院成為“疫院”的故事并不很長。人民醫院接診首發SARS病例是在4月5日,而醫院最終因感染過多被隔離是在4月24日。前后19天。 那是4月的第一個周六。64歲的女病人秦玉馥到人民醫院看急診,自稱頭暈一周,入院前曾摔了一跤。細心的接診大夫席小芳發現這個發燒病人有肺部鑼音,趕緊為她查了血,又拍了胸片。結果很像當時人們已相當重視的“非典”:白血球計數不高,而雙肺有片狀陰影。 此時,急診科的醫生們已從各種渠道聽知,北京有十來家醫院接診過“非典”,也早通過各種資料了解了這種疾病的臨床特征。急診科主任朱繼紅甚至有機會在北京市接受過一次培訓,并且藉培訓所得和自己從網上獲得的相關資料,給院內部分醫生進行了培訓。 朱大夫和席醫生清楚地感覺到,這位秦某有些像“非典”患者。不過,她并不具備“非典”患者診斷的首要前提:過往接觸史。當時,統一頒發的診斷標準規定患者必須密切接觸過“非典”患者(標準1.1),至少曾經去過疫區(標準1.2)。而秦某堅稱,在過去的一周內,她一直在家,只去過一次超市。 那是北京官方宣稱只有“輸入型病例”發生的時期。秦某沒去廣東,無法想象她會在北京憑空染病。人民醫院急診科將秦初步確定為“發熱,待查”,決定將其留院觀察。 人民醫院的急診科是北京最繁忙的急診科之一,每年收治十幾萬病人,僅留觀病人就有六萬。而這里也是相當擁護的處所。因為缺少足夠的留觀病房,醫院剛剛進行了一番改建,將急診室環繞的一處天井加蓋建成新的臨時留觀室。 臨時留觀室2002年12月3日剛剛建成。不足300米的空間擺放了27張床位,25張臨時輸液椅,護士站,還有醫生工作間。這是一個沒有窗戶的處所,室內有一個管道送氣,但卻沒有通風口。 秦某被安置在一間被稱為急診室監護室的房間,與天井改建的臨時留觀室相對隔離,但挨得很近。護理和治療秦某的護士和醫生只能是同一批人,在急診室各處往返穿梭。 人民醫院醫院長呂厚山告訴《財經》:“我們已經意識到天井會是個巨大的傳染源,一旦病人進入馬上就會被傳染,10號就開始向外疏散病人,但病人看到里面有空床,說我們是拒診,往里沖。” 4月6日晚,西城區疾控中心一位工作人員趕至人民醫院,告訴朱繼紅:這位秦玉馥是一位“非典”死者的家屬。在其繼母死于“非典”之后,一家兄弟姐妹中已經有四人發病。時已至此,秦某終于承認了自己的另一段“既往接觸史”:她曾在繼母病重時去醫院探望,也曾參加過葬禮。但她并不知道,繼母得的竟是傳染病,盡管未被確診。 首例“非典”病人已經確診。為防止傳染,人民醫院當即決定將病人轉至北京市規定的SARS定點醫院。有關方面本來同意了,可是因為救護車中途出了意外,等了一整天,病人也未能轉走。同時,秦某的一個弟弟也因出現同類癥狀前來就醫。他很懷疑自己得的是“非典”,已經跑了三家醫院,均被拒絕,遂來到人民醫院。朱繼紅無法拒絕這樣一個顯著的“非典”病人。 病人還在增加。4月7日晚6:00,人民醫院決定自建SARS病房,安排病人隔離。院內地方小,選擇更小。醫院連夜安排施工,將太平間附近的洗衣房改建為傳染病房,按標準分設了污染區、半污染區和清潔區。8日下午4:00,病房建成,有兩間屋子,七張床位。秦某和她的弟弟終于進了SARS病房。 可是已經晚了。當秦玉馥在留觀室留觀時,還有其它十幾位病人,其中一個心肌梗塞的病人病情平穩后轉入心臟內科,三天后發燒,后被確診為感染SARS,感染了心臟內科11名醫生護士。還有一位因為腦血管留觀過的病人也被感染SARS,轉入神經內科,有兩位醫生一位護士因此病倒。到11日,急診科已經有六個護士染上了SARS。 三 朱繼紅到現在都覺得有些后悔。 4月8日SARS病房建成,去那里當醫生被看成一項有危險的工作。朱繼紅和丁秀蘭兩人爭先恐后。朱大夫覺得自己年輕,理應在先,硬爭上了。“誰想到我走了,把科里的工作擔子全壓給了她。結果急診室里的SARS病人越來越多” “我走了,其實把她害了。我現在倒情愿當時留下的是我。”說到這里,朱繼紅哽住了,停頓了很長時間。 8日SARS病房建成,七張床很快就滿了,又被迫加至九張。與此同時,人民醫院的門診發熱病人還在增加,而多數發熱病人都是在急診科就診。 作為位于城區的一家擁有85年歷史的著名三級甲等醫院,人民醫院屬于北京市民經常就診的醫院之一,在社會上擁有很高的聲譽,其門診量、急診量和住院量每年在北京都居于前三位,多達上百萬人次。發熱病人前往人民醫院并不稱奇,且醫院的習慣正是來者不拒。 而據人民醫院院長呂厚山介紹,人民醫院是一家大型綜合性醫院,它的急診是以盡量節省空間和方便病人就診為原則設計的,所有的化驗、收費窗口都盡量設計在一起,極不適合收治烈性呼吸道傳染病。 可現實是發燒病人越來越多。人民醫院雖然不是SARS定點醫院,卻無法及時轉出病人。而人民醫院門診還是得收病人。講到此處,呂厚山院長不禁老淚縱橫:“我已經是一個58歲的老頭子了,眼看我們的醫生護士成批的倒下,我這16天流的眼淚比這一輩子流得還要多,到處請求轉院,但得到的答復都是現在沒有地方,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記憶中只有一次病人曾比較順利地轉出去,是11號,得到安排,一天轉了五例。但騰空的病房很快又滿了。 于是,一時進不了SARS病房的,就被安排在急診室留觀,有的只能放在不通風的臨時留觀室。最多的時候醫院躺著100多個SARS病人。 現在已經無法知道究竟是被秦某傳染的護士先感染了臨時留觀室的病人,而這些病人最終被收治入院時又感染了其他科室醫生,還是留觀室的病人原本就是SARS,最終感染了醫護人員又感染了其他病人,總之感染在頻頻發生。每一天新的感染記錄像刀子一樣刺痛大家的心。 急診室每天都在接待新的發燒病人,臨時留觀室每天都有SARS病人,而醫護人員在相繼倒下,最多的是急診科護士。 13日上午,朱離開SARS病房回到急診室。次日下午,丁秀蘭病倒了。這是急診室病倒的唯一一個主任醫師,卻也是人民醫院僅有的四個SARS主檢醫生之一。 四 13日是星期天。這天,國務院召開了防治“非典”的緊急會議,溫家寶做重要講話,直指疫情嚴峻。次日周一,胡錦濤在廣州視察了廣東疾病控制中心。 此時,北京官方宣稱的非典患者數字從19例升至22例,后來有所調高,承認至4月14日已有37例。這些數字無疑與事實有天壤之別。 這是重大變局即將來臨前的一周。在人民醫院,情況還在惡化。原有的SARS病房之外,急診室的留觀病房已經被改建為SARS病房,18張床位都是醫院被感染的醫護人員。門診病人中的SARS患者還在增加。醫院再次動工,將鍋爐房和洗衣房打通,建起另一處SARS病房。這個有著17張床位的傳染病房被院內稱為“SARS2”,對應于當時洗衣房改建的“SARS1”。這時,醫院大批清潔工、護工紛紛逃走,一個月4000元的高工資亦無人問津,最后SARS病房的清潔工作都是由醫生、護士和后勤行政人員完成的。 SARS病房里始終滿員,后來的病人只能在天井改建的臨時留觀室暫住。而此處留觀室正是疫源之最,這個事實此時已經非常清晰。至17日,醫院終于得以轉出29個病人,連夜正式關閉了疫源臨時留觀室(天井)。 急診室醫生吳淳至今記得那天的情景。“許多病人都想上救護車,我們盡可能轉走了年輕的,因為他們病輕一些,可以坐著,車上可以多放些人。”他還說,留下年長和病重的,是為了救治更有把握。 18日,人民醫院開辟了有隔離設備的發燒門診。開診第一天就有80多個發燒病人來就診,19日一天更是增至100人,其中共有20多個病人被確診為SARS。4月19日,醫院用五間普通病房,改造成第三間SARS病房,共有32張床,但也是一開張就馬上住滿。 醫院想到了必須停診,進行徹底消毒,但沒有先例,無法施行。急診室主任朱繼紅干脆派了一個大夫站在醫院大門口,直接告訴前來門診的病人:如果不發燒就別進來了。這里SARS患者多,容易感染。有些病人明理地走了,也有不愿意走的,想到了自己的醫保合同只能在人民醫院才能報銷。 4月19日、20日、21日,人民醫院多次向各級領導打報告,請求停掉急診、門診,進行徹底消毒。4月21日,政府請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流行病學首席科學家曾光到人民醫院調查,曾光穿上隔離衣,經過三個小時的仔細調查后認為:第一、人民醫院的建筑格局和醫療流程設計不適合收治SARS病人,第二、人民醫院已經被嚴重污染,醫院反映的情況屬實。 無法估算此間潛在的感染人數,只記得當時再無病房甚至再無走廊的椅子,有些病人只能裹上棉被在院子里輸液。4月21日,人民醫院終于關閉了門診。 醫院內部,感染還在增加。24日零點,在新上任的代市長王岐山的直接過問下,醫院正式被隔離。就在23日宣布人民醫院即將關閉的晚上9:00左右,許多院里院外的大夫(特別是有些科室的主任)聽到消息不僅沒有逃走,反而跑回醫院,因為醫院里還有他們的病人。講到此處,呂厚山院長再次哽咽落淚。 據統計,從5日至24日,人民醫院共有SARS病人205例,其中醫護人員感染76例。在醫院被封后,又有17位醫護人員感染(其中有數位疑似患者),共計93人(包括臨時工、保清員、進修醫、研究生和行政干部)。人民醫院共有員工2250人。 有一個事實同樣值得重視:在相當局促的條件下,人民醫院收診發燒病人8360余人,其中SARS和疑似病人205人,僅九例死亡(其中3例本身有嚴重的并發癥)。到醫院關閉時,醫院還有253例非SARS的正常病人,經過兩周的嚴格隔離,大多數正在康復中。目前,該院已沒有SARS病人。 5月15日,不幸染上SARS的丁秀蘭離開了這個世界之后,人民醫院已經獲知,該院將于16日解除封鎖,憑證件限制進入,人民醫院將于23日以后重新接診病人。這家綜合性醫院將不再設發燒門診,不再收治SARS病人。在封閉期間,醫院已被徹底消毒五遍。為了迎接開診并預防再次感染,醫院花了200余萬建立了一套配有獨立的X光機、獨立的化驗、收費等設施的檢疫系統,并準備了紅外探測儀在大門口為病人測量體溫。- 【趙小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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