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兆軍／文

　　米蘭·昆德拉是一位對中國當代小說產生過重要影響的西方小說家。雖然此前他的大多作品都有中文譯本，但這次上海譯文出版社的《昆德拉文集》才是經過作家本人授權的版本。4月初，第一批的四本終于和讀者見面了：兩部小說《身份》和《慢》，一本文論《被背叛的遺囑》和戲劇《雅克和他的主人》；其中最后一本是首次譯為中文。

　　1968年，蘇聯(lián)的坦克開到了布拉格，昆德拉的所有作品都被禁了。一位導演想幫助這位處于困境中的小說家，提議昆德拉以他的名義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癡》改編為劇本。但對于陀斯妥耶夫斯基那“充滿了過分的舉動、陰暗的深刻性和咄咄逼人的感傷”的世界，昆德拉感到厭惡；他喜歡的是狄德羅的“智力、幽默和想象力的盛宴”——《宿命論者雅克》。在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里有一種什么都變?yōu)楦星槭澜绲臍夥眨�昆德拉個人并不喜歡這種把感情提升到價值和真理，因為那樣一個人就可以打著愛的旗號做著卑鄙的事，就像蘇聯(lián)人就會用坦克告訴捷克人民什么是愛。《宿命論者雅克》的意義就在于當俄羅斯沉重非理性落到捷克身上時，昆德拉希望從狄德羅的這部小說里呼吸西方現代精神。這種精神最顯著的特征就是自由和寬容，這也是昆德拉的全部作品核心價值。可以說，這種對于《宿命論者雅克》精神氣質的偏愛是《雅克和他的主人》誕生的最根本的原因。

　　《雅克和他的主人》的副題是“一出向狄德羅致敬的三幕劇”，但昆德拉并不是簡單地改編狄德羅的小說《宿命論者雅克》，他的目標是創(chuàng)造自己的“狄德羅變奏”。另外，這出三幕劇表達敬意的對象不光是狄德羅，甚至也是一種小說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有別于小說史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塞謬爾·理查遜開創(chuàng)的心理小說的路線，它是由勞倫斯·斯特恩的《項狄傳》開創(chuàng)的，在狄德羅的《宿命論者雅克》那里得到繼承，昆德拉本人的很多作品則可以看作是這個傳統(tǒng)在20世紀的發(fā)展；它的最為核心的價值就是在小說藝術里對于自由和新的可能性的追求。這個傳統(tǒng)一再被忽略，斯特恩和狄德羅的努力在小說史上也顯得異常孤立，但卻并沒有證明它不重要，在昆德拉看來，反而是小說本身錯過了一個未經開發(fā)的機會。他要努力做到的就是喚起這個幾乎被遺忘的傳統(tǒng)。在這個意義上，《雅克和它的主人》肩負著重新創(chuàng)造《宿命論者雅克》和它的主人狄德羅的使命，昆德拉藉此要復活的是一個被忽略的傳統(tǒng)，一個被遺忘的小說的新的可能。

　　狄德羅的《宿命論者雅克》是一部小說，昆德拉的變奏《雅克和他的主人》卻是一出三幕劇。是什么促使小說家昆德拉選擇以戲劇的形式來向一部小說致敬呢？僅僅是要成為“變”奏嗎？除了上面已經說過的現實的境遇，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戲劇本身比小說的形式更保守，在這樣的前提下達到自由更為困難，因此更能凸顯作者對于視自由為核心價值的另一種傳統(tǒng)的追求。在《雅克和他的主人》中，昆德拉繼承了斯特恩開創(chuàng)的小說的巨大的游戲的可能性，試圖給予這出喜劇小說家狄德羅發(fā)現了的但劇作家狄德羅從未體驗過的形式上的自由：三幕戲的場次清晰可辨，昆德拉以短暫的黑暗來區(qū)分；各幕之間舞臺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但由于“變奏”的需要被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部略低后部稍高，發(fā)生在現時的情節(jié)都在前臺展開，過去的則在后臺表演，這樣既不至于發(fā)生重要的混淆，也可以提供必要的對話和接觸，真正體現了昆德拉向往的形式上的自由；在劇情的安排上以主人的、雅克的、德·拉·波默萊夫人的三段情史互相穿插并且只用對白的方式表達一切關系，因此情節(jié)更簡練機智，故事主副線條理分明，也更具結構感。另外，昆德拉和狄德羅一樣并未給雅克和他的主人套上時空的束身衣，而是處理得很模糊。“雅克”和“主人”這些來自狄德羅的名字在舞臺上講著啟蒙時代陰郁的荒唐話，帶著明顯的昆德拉特色和20世紀的痕跡。這樣，《雅克和他的主人》也就具有了一種20世紀和18世紀的精神沖突暗中貫穿了全劇，當然它首先是昆德拉和狄德羅的一場跨世紀的對話。在《被背叛的遺囑》里，昆德拉把這種方式又叫做“戲謔性”改編，但《雅克和他的主人》還是保留了狄德羅的一些故事情節(jié)和基本原則。這些原則也就是來自斯特恩的傳統(tǒng)：“令人愜意的結構上的自由，放蕩故事與哲學思考恒常的相鄰關系，這些哲學思考非嚴肅的、諷刺的、滑稽的、震撼人的特性”。

　　昆德拉先自稱是個在極端政治化世界中的享樂主義者，他喜歡將強加的政治壓迫消解在幽默和荒誕之中。這體現在他幾乎全部的小說里，也是向狄德羅致敬的這個三幕劇的一項基本原則：《雅克和他的主人》始終沒有把世界當會事，甚至也沒有把自己當回事。它的任務是懷疑世界讓我們相信的東西，質疑戲劇要遵守的一些套路。在雅克和主人的嘮叨和扯淡里，昆德拉再次告訴我們：一切都成為問題，一切都要懷疑，一切都是游戲，一切都是消遣，并接受這一切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