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發自美國紐黑文

　　如果把SARS放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中來看，就會發現其中反映出來的，不僅僅是個醫學問題。SARS讓人驚恐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如果由此引起普遍的社會恐慌，就說明我們的社會可能出了問題，需要進行修治。

　　目前SARS雖然肆虐一時，但中國內地死于SARS的，截止到5月13日為262人。而在美國，每年死于流感的就有3.6萬人，今年車禍又創新高，死了4萬多人。美國的人口大約是中國的1／5，如果這個數字擺在中國，按人口成比例放大一下，就相當于一年18萬人死于流感，20多萬人死于車禍。死亡率比SARS高得多�？墒悄阍诿绹�看不到因此產生的恐慌，更沒有許多人“逃離城市”的大場面。另外，在我們這個煙民最多的國家，也沒有聽說有什么大不了的戒煙運動。這樣的對比，如何來解釋呢？

　　表面上看，美國真可謂是個“找死”的地方。像上面那些數字，必須及時公布。各種社會集團為了自己的利益，又對這些數字大加炒作，添油加醋。你被一個大學錄取，大學按法律必須在你入學前寄給你當地犯罪率的報告，否則可能吃官司。

　　筆者所在耶魯大學的紐黑文，1990年代初犯罪率極高，一個槍殺案要在不同的媒體、文件中反復出現，弄得你覺得這里每天都在殺人。結果如何？大家對各種事情當然有警覺，但是絕無社會恐慌�！�9·11”之后美國人應付危機的本領，更是令人敬重。老百姓眾志成城，扛過危機。

　　美國人為什么生活在這些顯而易見、并且反復被夸大的危險中而能夠處驚不亂呢？這里不妨舉一個筆者自己生活中的例子。

　　筆者剛到美國時，騎車在一個交通路口被一輛剛剛啟動的汽車撞了一下，腿上擦破些皮，事后自己繼續騎車到了醫院，想的不過是讓大夫給涂些碘酒。一個護士給我看了看，請示了大夫，然后告訴我最好打個防“破傷風”的針。注射前，她隨手遞過來一張紙，說我得先簽個同意打針的文件。我來美國前對這一套所謂保障個人選擇權利的文化，當然是熟知的，只是心里覺得他們太多事。但等拿過紙一看，卻目瞪口呆：上面講打這種針有可能死人，下面是死亡概率，然后申明你如果死了自己負責，等等。來美國前也一直聽說，美國個人自由的結果是個人責任，所以在美國千萬不要亂簽字�，F在讓我簽字同意自己死，這我能簽嗎？

　　我這里正不知如何是好，護士已經拿著灌滿藥的針過來，準備動手了。我也顧不得面子，只好怯生生地問：這好像有點讓我簽字去死似的。你能不能解釋一下。護士一聽笑了：“這是實際死亡率的統計數字，按法律我們必須告訴你。你數數分母上的零，概率是非常小的。”她看我還是滿臉狐疑，就再解釋道：“我這么跟你講吧。你打這個針，確實可能死。但你如果不打這個針，得‘破傷風’死的可能性更大。你自己來決定吧�！�

　　面對這種簽也可能死、不簽更可能死的危局，筆者最后兩害相權取其輕，終于同意挨這一針。事后回家提心吊膽地睡了一夜(因為上面寫著如果出事會在24小時之內發生)，第二天早晨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于是歡天喜地地暗暗慶賀自己逃過此劫。

　　這就是美國。在美國，一切涉及你個人生命安危的信息，都必須向你公布，然后由你個人作決定。你得了癌癥，醫生如果覺得已無藥可治，出于同情瞞著你而只把病情通知家屬，那就犯法了。這其中的道理是自己的風險自己承擔。結果美國人對之習以為常，處驚不亂。

　　事后仔細一想，這樣做法的邏輯非常簡單：生活中本來就充滿了危險。你把這種危險如實告訴人們，人們在知道面臨的種種危險之后，可以作出自己的選擇。當人們能夠對事關自己生命大事的問題自己作出選擇后，就會覺得自己對自己的命運有某種控制，覺得自己有某種力量。遇事就不會驚慌失措，而是想著怎么理性地應對。

　　車禍似乎是個更好的例子。從統計數字上冷靜分析，開車發生意外身亡的可能性，比感染SARS而死的可能性大上千倍�？墒遣还苁窃诿绹�還是在中國，私家車的銷路好得不得了。“9·11”后許多美國人不敢坐飛機，紛紛改由自己駕車。這次SARS危機，使中國老百姓也倍感私人車的好處。殊不知，大家若因此擠到路上，死亡的概率反而提高了。但這一切都擋不住人們去購車，人們也不會因買了車而一天到晚擔心自己活不長。為什么？因為方向盤在自己手里。你覺得你自己控制著自己的命運。

　　今年美國車禍死亡人數猛增，罪魁禍首是一種新流行的SUV大型越野車。這種車在出翻車事故時，死亡率奇高。但此車銷量還是看漲。一位評論家在《紐約時報》上道破天機：這種車體積大，抗撞擊力強，到高速公路上碰到酒后開車的人，開這種大車就覺得自己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而自己只要不酒后開車，小心駕駛，車就不會翻。

　　吸煙又是一例。吸煙殺人，這比SARS厲害多了。美國人如今禁止公共場合抽煙，在美國室內抽煙幾乎絕跡，除非是在自己的屋子里。理由很簡單，受“二手煙”的薰襲，是個人不能控制的事情，這樣的危險必須消除。但你自己想抽，只要跑到房子外面去，就是自己的事情了。反正人家煙草公司對你信息公開，煙的盒子上寫明“吸煙有害健康”。你的命運交給你自己。所以你看那些吸煙的人，一個個都從容不迫，大義凜然。

　　人是一種要主宰自己命運的動物。他怕的并不僅僅是危險，更是失去對自己命運的控制。一旦他覺得失去了這種控制，就會恐慌。

　　中國目前正在以開放的姿態走向世界。在開放的社會中，個人對事關自己命運的大事必須有知情權和發言權。政府和媒體，也必須履行責任，把必要的信息及時向社會通告。只有這樣，人們對政府和媒體才會有信心，才會覺得自己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于是從中獲得一種力量感，變得堅強起來。面臨種種危險，人們可能害怕，卻不會恐慌。而這才是維持社會穩定的根本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