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海南)

　　我不是一個禁欲主義者，但我常常忍不住懷疑：人的欲望真的是無窮的嗎？

　　就在前天，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從外地來，我請他吃飯。可能是餐廳生意好吧，我們雖然點了四個菜，可很久才上一個，上到第二個時，我們就已經吃飽了，我和朋友相視而笑 。朋友感慨說：其實人的需求是很少的，你看，一點點東西就可以吃得飽飽的，卻總是忍不住浪費，多吃多喝，多占多拿。

　　是的，其實比較一下動物就明顯了：動物似乎很少尋求溫飽之外的需要，而且千百年基本沒有什么變化。而人呢，也有古語這樣說的：睡覺不過一張床，吃飯不過三餐。意思是人的基本需要其實是很簡單的。可見，人并不是自古以來就如此貪婪自私，先天就如此充滿占有欲的。但是人的欲望為何又似乎永無窮盡？你看看人們如今如此窮奢極侈、一擲千金、互相攀比，一套房子不夠，還要“二房”、“三房”，一輛小車不夠，還要“二車”、“三車”……這樣的“欲望無窮”是怎樣來的呢？我想應該是所謂文明、文化作的怪，是消費主義意識形態的產物。就是說，人的很多欲望實際上是后天的、被制造出來的。

　　在消費主義大行其道的當代社會來看，這個問題尤其明顯。比如電視里經常會有所謂成功人士動輒夸口說自己最大的愛好就是“打高爾夫球”，并且炫耀自己每周不打幾次高爾夫球就難受。但眾所周知，就是十多年前，絕大部分中國人都還不知道“高爾夫球”為何物。那么，“打高爾夫球”的欲望顯然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后來培養的。而且這種培養的過程，也非常有意思。在電視、報紙等媒體的刻意渲染下，“打高爾夫球”被等同于有錢人、成功人士才能享受的娛樂，一般人是不可能問津的。因此，“打高爾夫球”實際就是有身份、富裕的象征。在這樣的“高爾夫球”意識形態下，很多年輕人從小被教育以“打高爾夫球”為榮，于是，“打高爾夫球”的欲望就慢慢被培養起來了。但顯然，“打高爾夫球”不一定與快樂、幸福有關。

　　消費主義的一個中心內容就是鼓勵人們滿足自己千奇百怪、五花八門的欲望，宣稱人的欲望是永無休止、永不滿足的，因此，人應當為自己的欲望驅使，去賺錢、去拼搏，追求物質生活，直到死亡。

　　“欲望無窮論”的由來

　　如果我們回顧一下當代中國的這種“欲望無窮論”是如何形成的，將很有趣。20世紀80年代，有一個所謂“人性論”高潮，宣稱“人性”是自然的、原始的、至高無上的，普天之下，人同此“性”，莫不此“性”。“人性”這個概念，那個時候，簡直就是一個無所不裝、無所不包的神奇之物。想吃香的喝辣的，是人性；想泡妞，也是人性；想搞婚外戀，是人性；想坑蒙拐騙，還是人性；想升官發財，自然是人性；甚至想穿喇叭褲，也是人性。而人性就是人的欲望，欲望是天然的本能的，欲望是無窮的，所以，“人性”至上，“人性”乃一切之中心。后來還宣布“人性本惡”，“人性”被進一步簡約為“欲望”，即所謂“惡”，個人的自私的“欲望”，而“惡”又被宣布為推動歷史發展的動力，就更理直氣壯了。你稍有懷疑，比如懷疑一下“打高爾夫球”這種欲望，就會被扣上一頂“反人性”的帽子。

　　但實際上，我們仔細分析一下這種“人性論”，就會發現很經不起推敲。首先，大部分的人，忙于工作、忙于養家糊口，根本沒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性”和“欲望”。其次，很多美之曰“人性”的東西，說起來有些像神經病人的搞法。比如新加坡是一個熱帶國度，一年四季穿件西裝就行了，但那里的貴婦人，卻以擁有貂皮大衣多少為象征身份的標志。這真讓人哭笑不得。這樣的欲望是正常的嗎？這樣的欲望也是一種人性嗎？

　　據鮑德里亞的研究，其實欲望一般都是自上而下的。上層有一個小小的欲望，會導致下層成千上萬的人為滿足這種欲望而累死累活。唐代詩人杜牧曾感慨：“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楊貴妃的一個小小的吃鮮荔枝的欲望，卻使一匹匹強壯的馬日夜兼程，活活倒斃。在當代，巴黎一個貴婦人想要一條“沙圖什”羊絨披肩，卻會使萬里之外的三只藏羚羊慘遭屠殺。很長時間里，人們總是指責落后地區為經濟發展不顧環境。但不知人們是否知道，南方人僅僅因為迷信吃所謂“發菜”，就導致生長這種“發菜”的西北出現大片荒漠，因“發菜”原本是野生固沙植物，一旦被挖掘，將加速原來地方的沙化。所以，對于所謂欲望、人性，我們要質疑是誰的欲望、誰的人性，我們還要質疑是怎樣的欲望、怎樣的人性。

　　進步的“限度”

　　欲望無窮論是消費主義的理論基礎，而消費主義及其源頭經濟自由主義的一個前提是資源無限論，即認為資源是無限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可供無限開發的，因此應當鼓勵經濟自由與競爭，鼓勵物質追求，鼓勵消費，這樣才能帶動社會發展。但現在看起來，資源越來越匱乏，地球環境全面惡化。消費主義及其話語方式值得反省。從前面我們所舉的不少事例來看，不少所謂“人性”、“欲望”并不真的就是天然的、本能的，而是后天制造出來的，因此，這樣的“人性”與“欲望”也就可以改變，或者至少可以節制。“欲望無窮論”、“欲望至上論”應當以“欲望有限論”或“欲望節制論”來替代，資源應當謹慎開發。

　　當代中國正處于一個經濟迅速發展的時期，人們以往被壓抑的欲望如江水滔滔不絕涌出，財富的膨脹也令人目瞪口呆。在這樣的時候，就更應該宣傳“欲望有限”、“欲望節制”。實際上，如果以美國為標準，中國只要1/3的人口達到美國的平均生活水平，人類現有的資源就不夠用。因為，據1999年的統計，美國人消耗的資源已占全球資源消費的1/3。地球有限的資源，不可能承載人口的無限增長、經濟的無限發展、生活的不斷“進步”、欲望的無限滿足。如果一意孤行長此下去，“通向毀滅之路”決不是危言聳聽。

　　本文章屬于南風窗2003年第一期系列專題文章之一，這一期的主題是“財富涌動”，從宏觀層面全面透視和解析中國的經濟和社會變遷。《南風窗》雜志社授權新浪財經在72小時內獨家使用，其他任何媒體轉載必須征得新浪財經同意。聯系電話：010-82628888-5151 郵件：finance@staff.sin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