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在過去的10年里,作為一個藝術家和嬰兒的張元止不住地哭鬧折騰,撒了不少泡尿,弄得有些人很煩,他的電影也因此總是沒法在國內上映,雖然它們頻頻地在國際上獲獎。當然,到現在,張元成熟了,成熟的標志就是,他在今年一年拍了《我愛你》《江姐》《綠茶》3部片子,而它們都通過了;成熟的標志還包括,他在談話中頻頻提到觀眾,提到票房,提到責任感。關于
責任感,他說了一句話,說得很好,他說:“很多導演,比如庫布里克他們,向商業妥協,向觀眾妥協,向電影制度妥協,很多都是處于某種責任感,對自己家人的責任,對工作伙伴的責任,對投資人的責任。還有些人有對大眾影響的理想,這也是一種責任。”
正文:
采寫:吳梅/攝影:王若冰
采訪手記(2002年10月25日,成都)
有人說愛流淚是老了的標志。看張元的《我愛你》我流了好幾次小小的淚(不好意思),當然我也小小地笑了幾次。我要說的是,我還沒老,前不久還有人說我鐵石心腸,所以,看到那個叫張元的人頂著他的滿頭卷發走進首映式大廳的時候,我就有一點點的好奇:我剛吃了一個還算可口的讓我落淚的雞蛋,我想知道生這個蛋的母雞長什么樣。
事實證明,這只“母雞”除了長著卷發外,還長著一張嬰兒的臉,天真的、圓圓的眼睛,總在驚異什么的樣子。這樣一張臉長在一個高大至少達1.85米的身軀上,甚是好玩。我說,張導我想為你做一個專訪,高大的嬰兒俯下身看著我,有點不知所措。他說好吧,看上去有點冷淡,但我知道其實他只是不知所措。
我比較了解這一類的藝術家。張元自己也很了解。他說,“藝術家或者一個導演,他能夠做的工作,實際上和嬰兒有點相似。他能夠表達他的感情就是通過他的哭鬧,或是控制不住撒一泡尿這種很小的事情去觸動大家,去提醒大家,還有一個東西在這里,藝術在這個地方。藝術改變不了你什么,但她會喚醒你內心中最脆弱的東西”。
在過去的10年里,作為一個藝術家和嬰兒的張元止不住地哭鬧折騰,撒了不少泡尿,弄得有些人很煩,他的電影也因此總是沒法在國內上映,雖然它們頻頻地在國際上獲獎。當然,到現在,張元成熟了,成熟的標志就是,他在今年一年拍了《我愛你》《江姐》《綠茶》3部片子,而它們都通過了;成熟的標志還包括,他在談話中頻頻提到觀眾,提到票房,提到責任感。關于責任感,他說了一句話,說得很好,他說:“很多導演,比如庫布里克他們,向商業妥協,向觀眾妥協,向電影制度妥協,很多都是處于某種責任感,對自己家人的責任,對工作伙伴的責任,對投資人的責任。還有些人有對大眾影響的理想,這也是一種責任。”
無疑,《我愛你》是一部商業片。我在談話中一直避免說到“商業片”這個詞,擔心刺激了曾經執著于藝術片的張元,但當我不小心說漏嘴又試圖解釋時,張元大度地說,就說商業片好了,沒關系。總之,他希望觀眾回到電影院,他試圖為此做一點努力。
他很自信的是,他的商業片和其他人的不一樣。我也看過不久前同為大導演的陳凱歌拍的商業片《和你在一起》,后半部分很傻,相比之下,張元的確不一樣,第六代就是第六代。整個采訪讓我遺憾的是,張元在成熟的同時,也不大說真話了。他變得很圓熟,很外交辭令,他的鋒芒只在很短促的時間里一掠而過,讓我無法捕捉。當然,我心領神會。
張元簡歷
1963年生于江蘇,祖籍南京,自幼學習繪畫。1989年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獲學士學位,畢業后個人集資獨立制片。被美國《時代周刊》推選為“21世紀世界百名青年領袖”之一。被《新周刊》和新浪網聯合評選為全國十大新銳青年。被《中國青年》雜志評選為將影響下個世紀的100位青年人之一,2001年被聯合國授予文化和平獎。
電影:《媽媽》《北京雜種》《兒子》《東宮西宮》《過年回家》《金星小姐》《我愛你》《綠茶》《江姐》
紀錄片:《廣場》《收養》《飛了》《瘋狂英語》
MTV:《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一塊紅布》
訪談
上:張元的愛情觀
(一)《我愛你》
這個故事算得上是一個愛情經典的名著,最主要的原因是,這里面的人物,特別是這個女人,對愛情非常執著的追求本身就很能讓觀眾產生共鳴。
記者(以下簡稱“記”):我剛看完《我愛你》。最初想,張元嘛,拍藝術電影的,慣用長鏡頭,片子多半有點悶,結果發現不僅不悶,節奏還很快,很舒服。不過,觀眾看起來輕松,導演可能就挺累。我好奇的是,怎么想到把王朔的《過把癮就死》再拿出來拍?電視劇已經很深入人心了。
張元(以下簡稱“張”):最重要的是《我愛你》的基礎特別好,也就是說,這個劇本、故事特別好。王朔的《過把癮就死》我覺得稱得上是愛情經典名著。最初讀到小說的時候,我就特別喜歡。王朔是我特別好的朋友,他在前段時間又向我推薦,說你要不要再看一次?我再把它拿出來看,還是很喜歡,于是,很短的時間我就決定要把它搬上銀幕。我用特別多的長鏡頭也是因為徐靜蕾的表演,很強的爆發力,我用了幾個非常長的鏡頭,例如她從說笑、調侃,然后到生氣,再到非常地悲傷,流出眼淚,一直到最后發火,很多這類鏡頭我差不多用了七八分鐘或者五六分鐘的長鏡頭,而且死死地盯住演員的表情,給了很多特寫的畫面,像顯微鏡一樣去看一個人表情的變化,這沒有一個好演員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我覺得,這次一個是基礎好,再一個是有好的演員。
記:但是徐靜蕾的這種表現是您事先就預料到的嗎?否則您采用長鏡頭挺冒險的。
張:不能說我完全預料到了,可以說每一天的工作對于我們攝制組的每一個成員來說,都是一個驚喜。我們拍攝時間并不是很長,但是我覺得她本身所存在的巨大爆發力是很有意思的。
記:您好像一直習慣于采用這種即興的、作者化的風格。
張:這是因為我過去做過很多紀錄片的原因。電影,大家都知道,它有一個非常本質性的東西,那就是它的紀錄功能,這個紀錄功能就是,當你的攝影機慢慢地等待一個演員爆發的時候,比你去故意地啟發演員要來得更真實。這次我故意設計了很多能讓演員發揮的場景,讓演員能夠形成情緒的氛圍,讓演員自己在這個氛圍當中慢慢地、像真的一對夫妻一樣產生一種感覺。
記:您剛才說選擇《過把癮》是因為它的故事胚子非常好,那您采用它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因素:作為一個好看的電影——我們姑且不說“商業電影”,而說“好看的電影”——在這個故事里,所有的流行元素都齊了?
張:當然考慮到了。剛才說,這個故事算得上是一個愛情經典的名著,最主要的原因是,這里面的人物,特別是這個女人,對愛情非常執著的追求本身就很能讓觀眾產生共鳴。在深圳的時候,一個記者提問的時候說到一句話,他說,看了這個電影以后,很多人本來想結婚的,可能要暫緩結婚,已經結了婚的,就不想離婚了。當然他說的是一個笑話,可是我們就此可以看出這個故事當中,男人或女人對婚姻、對感情的糾葛本身是很容易打動觀眾的,所以很顯然,這是一個吸引觀眾的題材。
記:您曾經對記者說“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關羽手中的那種極為華麗鋒利無比的大刀”,這個比喻很有意思。您是想表明這個人物形象對一個導演的創作來說有刺激性呢,還是想說,您感受到了杜梅身上所代表的、女人在愛情面前表現出來的那種多少讓男人害怕的瘋狂勁兒?或者,我們說,那是一種讓人覺得殘酷的東西?
張:我覺得這個人物不僅有分量,而且鋒利,那種感情的力量是直插你心臟的。就像我讀王朔小說,讀到最后那一幕,杜梅一個人非常孤獨地在寒冷的冬天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走的時候,我內心中有一種特別撕痛的感覺。我拍電影的最后一幕,在夜間的道上,杜梅一個人騎車狂奔,在汽車當中穿梭,最后當男主人公過去把她抓住,要把她拖到車上的時候,我看到徐靜蕾那種聲嘶力竭的樣子,聽到她的叫聲,實際上我當時的確是感覺到、目睹了一種感情的崩潰和一種走到了邊緣的感覺。人需要愛情,但人和人互相之間的不理解、人的軟弱、人的需要依靠、男人女人之間那種對感情的強烈需要,或者說是杜梅的孤獨感,所有這一切東西加在一起,讓我內心撕痛。
記:雖然杜梅有些神經質,但杜梅身上那種東西其實是很多女人的共性。
張:或者說,人在產生了愛情的時候,都會變得神經質。當愛得很深的時候,實際上你能看到愛情之間的較量。現實本身的那種殘酷,和他們的生活始終是混雜在一起的。
下:張元的電影觀
(一)早年的困惑:到底做什么樣的電影
我們的電影做出來以后是什么樣的電影?我自己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風格?有趣的電影到底是什么樣子?
記:早年您的電影不能被觀眾看到的時候,您是什么感覺?
張:(沉吟)實際上是,在我得到國際上承認的同時,我覺得有一些淡淡的憂傷。有些時候,內心是非常不平衡的。我這一年為什么要做3部片子?我就是希望直接地去面對觀眾。所以你看我們這一程走得特別累,而徐靜蕾和我,我們都特別能夠接受這樣一個疲勞的過程,就因為這樣可以直接地看到觀眾對電影的反應。現在大家都是坐在家里看DVD,很少有人到電影院里去看電影。我覺得慢慢地,大家坐在電影院里一起去共享電影樂趣的時候應該來到了。這個電影做完以后,有四五個月我沒有再看過這個電影,因為忙著拍其他的,這次在上海的時候,我和徐靜蕾一起陪著觀眾重新看了一遍,我看觀眾在不斷地笑,有的時候是沉默,有的時候是悲傷,我和大家一起共享這種情緒,挺高興的。這就是為什么大家愿意集中在一起看電影而不是孤獨地盯著電視機看的原因。
記:但是您早期做藝術電影,不被大家看到、理解的時候,您對觀眾的認識跟現在是一樣的嗎?
張:不一樣。實際上,我對于國內的觀眾來說,應該是一個新導演。當然要說新的話,對于我來說也不晚,想一想,張藝謀做出第一部電影的時候也差不多是我這個年齡。雖然我現在已經做了十來部電影了,而且我在這之前拍過大量的音樂電視,紀錄片,很多的廣告,但基本上大多數時間我的電影都是在世界各地——除了我自己的祖國——在放映。雖然國內觀眾對《過年回家》不是那么接受,但它也使我得過很多榮譽,得了四個最佳導演獎。然而我對這一切沒有任何驕傲的感覺,我就是覺得我應該讓自己祖國的觀眾來接受我。這也是使我在一年當中拍攝3部電影的原因,我希望拿到國內最好的票房,讓觀眾走進電影院,讓大家不要忘記,好的電影在我們生活當中還存在著。
記:但是我記得以前有記者問到票房和觀眾的時候,您回答的意思好像是說您是為自己拍,不是為觀眾拍。這種對觀眾的態度好像和現在不大一樣。
張:也有可能是當時有一些記者為了打擊我,故意說一些“你不要以為你得了一些獎就了不起,中國觀眾根本不愿意看你的電影”之類的話,面對這種話的時候,我總覺得對一個藝術家或導演來講,最重要的,還是對待自己要真誠,最起碼,這個電影在自己的眼睛里面和心里面要過關,這一點是首位,你不能單單去做迎合的事。我說我希望觀眾走進電影院來看我的電影,也并不是說我完全地把自己的藝術水準給降低了,我不愿意做這種事情,我愿意做那種既保持一定的品質,同時也能讓觀眾走進電影院的電影。實際上在西方也有這樣的導演,我們知道,特呂弗就是這樣的導演。我們國家20世紀3、40年代也有很多這樣的電影,像《十字街頭》、《一江春水向東流》,包括《小城之春》。
記:您曾經說您當時拍藝術電影的時候,處境非常艱難,那,艱難到什么程度?比如,投資上,沒有錢,拍的片子沒有通過,等等,這些困難。
張:實際上我覺得一個藝術家最痛苦的是自身,是自己的問題。那些困難我覺得相比較都是特別地外在了。一個創作者最痛苦是自己內心的煎熬:我們的電影做出來以后是什么樣的電影?我自己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風格?有趣的電影到底是什么樣子?
(二)現在:沒有風格了
我自己也是在不同風格的追索當中,我還在選擇。
記:那您現在心里有一個模糊的想法了嗎?到底什么是您的風格?什么叫有趣的電影?
張:沒有了,我今年這3部電影都是不同的風格。《我愛你》用了非常寫實的方法,像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江姐》是一部京劇電影,是中國最好的一些京劇演員;《綠茶》由趙薇和姜文兩個人主演的,拍得就帶有很多的夢幻色彩。
記:夢幻色彩?您會怎么來表現呢?因為您一貫好像有一點反詩意。夢幻色彩很難處理,因為它不小心就會弄得很詩意。
張:(大笑)對。不過里邊這兩個人物都是很有意思的,我的演繹方式和其他兩部都不同。我自己也是在不同風格的追索當中,我還在選擇。
記:您不想大概地固定下來?
張:不想。就像有人和我聊天,問到我是不是大師的時候,我回答我認為我自己是個學生,我還在探索。
記:再回到剛才的問題上,票房后來在您心里有了一定概念是什么時候呢?
張:有一點概念應該說是從《過年回家》開始。而且,我想,的的確確,觀眾不走進電影院是不行的,或者說觀眾走進電影院看到的都是一些很糟糕的電影也是不行的,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個刺激。我希望能拍出好電影、有意思的電影,讓觀眾能夠走進電影院。
記:很多人說張元從地下走到地上,也有人說張元開始商業化了,我個人倒是覺得這種轉變是很自然的,挺好,人是有階段性的,一個階段做一個階段的事,我想說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您肯定必須得做出很多技術性的轉變,比如,原來那種作者化的東西在小制作或紀錄片中很容易得到執行,但到做大制作時,它也許就不是那么有效了。我想聽聽您在這方面的感受,就是說,這種技術性的轉變或困惑有哪些?
張:轉變那是肯定的。但即興這種東西沒有什么問題,像我最近在做的《綠茶》就是大制作,但我還是堅持我自己的這種風格,大投入、很好的明星之外,也需要很多即興的東西,這樣才會使電影有生命力。電影就是藝術的和商業的結合。
記:但這樣導演是不是會很累,因為很難控制?
張:會啊,會很有挑戰性,因為它是一種很有意思的創造。
記:您一直在提有趣,您覺得什么是有趣?
張:有趣就是有意思,有幽默感,好笑。我特別反對有些人板著所謂的大師面孔去做一些事情,不管是做什么藝術。有很多人認為悶是藝術,那就錯了,一個好的東西必須非常有意思,并不是悶的電影就是好的電影。
記:但是也許有人會說,你們說悶,我看著就不悶,或者說,我認為的有趣就是“悶”。
張:(笑)當然,有一句話說,各花入各眼,要那樣我也沒辦法。所以說為什么還需要有一些非常清淡的、靜默的電影,因為藝術本身提倡的就是寬容和自由,提倡的就是多種多樣。藝術是什么?為什么我們要追求藝術?為什么你要去欣賞藝術?藝術就是自由和寬容。藝術它不是政治,它也不是一種管理,它也不是一個簡單的經濟形式,它提供的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就是自由和寬容的,人在這當中感受到一種平等的氣氛。所以說為什么我們共坐在一個電影院里面共享快樂、悲傷?共同地去同情一個人,去關心一個家庭或者說是群體?這時候我們共享藝術的樂趣。如果我們自己再給自己那么多限制的話,我們還做藝術干什么?那,有的人要選擇那種悶的東西,那就選擇吧。
外一篇
選擇電影
不一定非要永遠干一個職業。如果你熱愛人生的話,人生有很多選擇。如果你老了,拍得不好了,你并不是真正熱愛它了,在那死撐著,死要一個面子,那絕對沒有必要做下去。
記:您家里有人跟電影有關系嗎?
張:沒有。我最早是學繪畫的,很小的時候就學繪畫,5歲的時候。
記:您畫畫學到什么程度了?
張:嗯,畫得已經很好了。
記:那為什么沒走專業的路而選了電影?
張:我十六七歲的時候突然對電影感興趣了——就是我高中快畢業的時候。而且那時候對于寫作也感興趣了,慢慢地就放棄了當畫家的理想。
記:您報志愿的時候就想著要做導演嗎?
張:我報的是攝影系。
記:還是對畫面更感興趣?
張:對,當時總以為是畫面決定電影命運的,上了電影學院以后才發現真正決定一部電影的命運的是導演,所以我電影學院畢業后就沒有做過一部電影的攝影師,直接就當導演了。
記:據說您小時候身體不好,比較內向,您好像也說過有時候您覺得自己是非常軟弱的人,比如您看一些特別殘酷的鏡頭的時候會把自己的眼睛捂上,那您選擇電影有沒有覺得它并不是很適合自己的性格?畫畫顯然更適合您的個性,它更個人化,而電影是一個需要協同作戰、需要個人作出妥協、需要精明算計的行業。
張:(沉吟,沒正面回答)嗯,也可能我會再堅持拍幾年電影。很難說,不一定非要永遠干一個職業。如果你熱愛人生的話,人生有很多選擇。如果你老了,拍得不好了,你并不是真正熱愛它了,在那死撐著,死要一個面子,那絕對沒有必要做下去。現在我還沒有,現在基本是充滿著熱愛、充滿著希望地去迎接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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