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業安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閑話金融危機（二）

　　很多時候僅僅從基本面上看，似乎不可能發生金融危機，比如美國1929年大危機發生的時候，只有極少數學者能夠預見，大多數經濟學家似乎都認為，一開始的股市價格下跌只不過是一次正常的調整。比如當時美國著名的哈佛經濟學會，還有美國現代最杰出的經濟學家之一的費雪教授等，都因為在大危機來臨之際，對其視而不見，結果導致嚴重的預測錯誤，包括費雪在內的很多經濟學家不僅因自己的判斷失誤而失去可觀的財富，并且在社會上也喪失了辛苦積累的聲譽，費雪甚至到了身敗名裂的境地。

　　同樣非常有名的美國經濟學家加爾布雷斯沒有選擇預測股市，而是選擇了事后對大危機進行歷史研究。回顧1929年大危機，他明確提出，僅僅從供求上看，似乎并沒有金融危機的征兆。總供給的勢頭很好，總需求也似乎沒有出現不足，種種證據表明，凱恩斯說的有效需求不足似乎缺乏有力的證據。那么這樣一個基本面為什么最終還是醞釀出了一次巨大的危機呢？加爾布雷斯認為，這和基本面的更深層次的問題有關，其中之一就是收入分配。

　　大危機之前，美國社會已經出現了嚴重的收入分配不公，按照加爾布雷斯提供的數據，1929年，占美國人口5％的最高收入群體，其收入大約占據美國個人收入總額的三分之一。這種收入分配格局對宏觀經濟的穩定性影響非常大。想想看，富人沒有必要把錢大量地用于日常消費，而是更多地用于投資和購買奢侈品。窮人肯定是買不起奢侈品的，投資也不過是很小一部分，或者根本沒有。由于投資和奢侈品消費都更容易受到一些宏觀因素或者不確定因素的影響，這就意味著富人的財富配置會對宏觀經濟穩定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假定某些因素導致富人的投資和奢侈品消費支出下降，甚至中斷，那么必然導致經濟的投資支出受到阻滯，在一個通過投資支撐的經濟當中，也就相應地帶來經濟的衰退，乃至出現大的經濟危機。加爾布雷斯給出的數據表明，整個20世紀20年代，資本品生產的年均增長率是6.4％，而非耐用消費品（包含食品和衣服等大眾消費品）的年均增長率僅為2.8％。盡管在那個年代公認的生產率在穩步上升，工資和物價都比較穩定，但仍然無法阻止危機的發生。

　　富人的財富看起來很有力量，但在市場面前其實很脆弱。這個脆弱性來自不同群體的消費支出的決定因素不同，從而市場在其中傳遞的機制會受到扭曲。資金總是流向最能盈利的場所，這話看起來沒錯，但要知道，大多數盈利的流入都需要時間，而時間就會帶來不確定性。時間在其中是如何起作用的呢？就是通過投資。注意，無論是實物投資還是證券投資，最終資金都會落實到一個個的生產項目上，通過生產項目來創造價值。這個市場沒有錢能生錢的

神話，如果有的話，每個人都把錢放到抽屜里，等著第二天拿錢就是了。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俗話說，沒有免費的午餐！虛擬的證券市場必須有一個實體經濟支撐，才能夠生存，離開實體經濟，虛擬世界也就是一堆夢想、一串泡沫而已。

　　現在我們要進一步看看其中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投資所帶來的收益是來自所投資的項目的生產所產生的效益，而生產本身也不能憑空產生效益的，最終還得消費出面，也就是說，只有滿足消費的生產才有價值可言。如果以為只要在一個產品上凝聚了很多的勞動時間，就有價值的話，那未免太一廂情愿了。除非你能夠強買強賣，否則你付出的勞動根本決定不了你所生產的產品的價值。最終決定產品價值的是消費者！弄懂了這一基本的道理，那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收入分配對經濟穩定是如此重要了。假如一個經濟體中，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中，那么少數人就會把手中的財富運用到最能賺錢的場合。那么哪些場合最能賺錢呢？當然是奢侈品。也就是所謂高附加值產品。窮人能夠支付的價格是很低的，所以從窮人手中賺錢就顯得非常困難。這是做生意的人心中最明白的道理。所以，一個社會中收入分配越是不公，奢侈品消費就越是旺盛。

　　現在可以看到，富人陷入到一個怪圈當中：試圖投資最有前景的生產項目，結果這個項目的產品必須由自己來消費才行！而任何生產和消費在時間上都未必匹配。一旦中間的環節出了問題，那么就會出現凱恩斯所說的有效需求不足的現象，結果投資收益一時無法收回，奢侈消費就無法滿足，這又進一步導致有效需求不足，從而形成惡性循環。假如在一個經濟危機的環境當中，或者說出現了經濟過熱的環境當中，這種惡性循環是非常可怕的，因為它就像一個加速器，不僅加速危機的發生和演變，而且還會加劇危機的不良后果。

　　現實的經濟環境真的會如此嗎？很多人反對加爾布雷斯的觀點，認為其夸大了收入分配的意義。不可否認，加爾布雷斯的確比較激進，但這不等于其看法可以忽視。越是金融市場發達的經濟體，加爾布雷斯的擔心就越可能發生。比如我們這個經濟體，現在主流看法都在唱贊歌，但收入分配嚴重不公卻是事實。世行的數據顯示，中國大陸的基尼系數已經達到0.45，這是一個嚴重不公平的標志。這樣一個時代在消費方面有何特征呢？仔細看看就知道，名車、

豪宅、珠寶、藝術品、名貴花卉和名貴動物等奢侈消費正在上升，越來越多的城市人甚至一些經濟并不寬裕的人都在進入這個消費群體。相伴隨的就是股市超乎預期的繁榮。無論購買奢侈品的動機是出于投資抑或消費，倘若沒有大眾消費支撐，那么我們的經濟體遲早都會陷入到加爾布雷斯所給出的路徑當中。這才是未來的可怕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