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國忠 | 文
“劉易斯拐點”來臨
如果某種供給是無限量的,那么,它就毫無經濟價值。供給的價格即生產成本。當一個經濟體開始工業化時,勞動力就成了這樣的供給。當產業勞動力少于農村剩余勞動力時,前者對勞動力的需求并不能改變整個勞動力過剩的狀況,也就是說,對勞動力的需求并不能導致勞動力要求更高的工資。工人成為產業勞動力所增加的生活成本,加上放棄農村安逸生活的價值,就是工資水平的均衡值。
但是,當剩余勞動力消失時,勞動力變為有限供給。如果某個行業希望雇傭更多的工人,就必須開出比其他的工作崗位更具誘惑力的條件,也就是說,必須支付更高的工資。發展經濟學理論把前者和后者之間的臨界點稱為“劉易斯拐點”。
中國近期勞動力出現短缺,意味著“劉易斯拐點”的到來。但是,“拐點”的到來并不是涇渭分明。大學畢業生就業仍然艱難,而且起薪很低。大學畢業生的工資比高中畢業生的工資高不了多少,無從反映大學教育的成本。如果用經濟學術語,中國的大學教育可謂“附加值為負”。這似乎暗示著這部分中國市場的勞動力仍是無限量供應。
藍領勞動力市場的情況也參差不齊。中年勞動力就業機會渺茫。的確,相當多中年勞動力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待業狀態。如果他們重回勞動力市場,將極大地改變供求平衡。
“劉易斯拐點”的形成和到來是一個過程,而非一個具體的時間節點。青年藍領工人作為中國勞動力市場的一部分,其資源已經枯竭。生產出口產品的工廠目前勞動力極度缺乏。這些工廠的經營模式就是建立在青年藍領勞動力的基礎之上。青年工人生活成本較低,勞動力更具流動性,對住房的要求有限。出口產業通過雇傭青年勞動力大大節省了成本。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些勞動力的醫療成本將呈指數增長。
出口型產業過去一兩年中一直抱怨“勞動力短缺”,這一說法暗含玄機。任何緊缺的產品都意味著定價有誤。產品的價格應當上漲,從而遏制需求、增加供給,直至達到新的供求平衡。因此,短缺實際上等于價格過低。
對短缺的物品重新定價,意味著整體供給的價格上升,而不僅僅是邊際供給。這種特性導致產業拒絕通過提高工資待遇來吸引勞動力,因為他們必須支付給現有的工人更多的工資。他們更愿意降低產能,閑置部分產能也許更合算。
轉移與轉嫁
遭遇“勞動力短缺”,或者經歷罷工的企業也無需對目前的形勢過度擔憂。薪酬的要求并非是個無底洞。筆者相信,只要工資水平以每年15%-20%的幅度增長,勞動力關系就可以重新達到供求平衡。薪酬上調,勞動力需求就將增加,雇傭中年勞動力就有商業價值。勞動生產力也將隨之增加,可以抵消工資成本增加的一半。工資成本增加的另一半可以通過通貨膨脹轉嫁給買家。
中國的出口商懼怕來自西方的買家。因為中國的工廠眾多,但是,西方的買家卻寥寥無幾。要讓買家承擔價格上漲,貌似非常荒謬,因為西方的買家總可以轉與另一家工廠合作。但是,如果中國的生產成本上漲,理論上的這種選擇是不存在的。所有的工廠都必須支付同樣的薪酬。因此,西方的買家就無法找到生產成本更低的工廠。這就是為什么盡管單家中國工廠并不擁有定價權,但是,中國這一世界工廠卻掌握著定價權。
有些人可能會爭論說,生產基地可能會從中國轉移到別的國家。沒錯,有些產業的確會、也應當轉移到別的國家。這就是經濟全球化的作用。如果某國的生產成本大幅上漲,生產基地就將轉移至其他低工資國家。經濟繁榮因此遍地開花。如果中國制定政策,希望阻止這一趨勢,就大錯特錯了。
另一方面,生產基地轉移到其他國家的余地受兩個因素的制約。目前,還沒有一個國家能在規模、成本和基礎設施發展程度上超越中國。如果中國生產基地的一小部分轉移至孟加拉、印度尼西亞或者越南,會導致這些國家產生高通脹,并將逐漸消磨掉這些國家的成本優勢。這些國家可以選擇諸如興建基礎設施的方式克服瓶頸阻力,重振競爭力。但是,這一過程極其漫長。另外,工廠不能離供應商和買家太遠。轉移至另一國家將極大地增加物流成本。移動整個供應鏈是極其困難的。
除此之外,西方的買家應當能夠將成本的上漲再轉嫁給零售消費者。雖然每家工廠的成本中只有10%為勞動力成本,但是,中國價值鏈中的整個勞動力成本占總體生產成本的約三分之一。而西方商品的最終零售價是中國出口價格的3-4倍。因此,中國的勞動力成本約占西方最終零售成本約8%-9%。即使中國的勞動力成本翻番,西方的最終零售成本只需提高8個到9個百分點即可。如果這種增長是在三年內逐步實現,就意味著將產生3個百分點的通脹增量,在可接受范圍之內。
筆者相信,在某一幅度之內,中國可以提高勞動力薪酬,而不必付出大量失去其全球貿易市場份額的代價。這一機會窗口可能是十年左右。在此期間,中國出口額增加,主要依賴價格的上漲,以及部分出口量的增加。中國的出口額每年將增加7%-10%,出口額將在十年后翻1倍,達到3萬億美元。
中國將轉型為消費經濟,而從出口量的增加轉為出口價格的增長至關重要。更多的勞動力將轉向服務業。因此,出口量可能不會像從前一樣增長強勁。進口額也將增加,而出口價格的增長將產生足夠的收益彌補這一支出。
除了勞動力市場,資本市場也需實施實質性變革,達到新的供求平衡。上世紀90年代,由于信貸飛速擴張,而產能不足以滿足投資需求,中國經歷了高通脹。通脹支持了產能的擴張。投資快速發展數年后,產能不再是發展的瓶頸。中國經濟由于勞動力過剩,又出現通縮壓力。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通縮壓力吸引跨國企業將其生產基地落戶中國。中國同時經歷了國內生產總值兩位數增長和低通脹的發展歷程。
加息抑通脹
筆者認為,中國勞動力市場的變化必定產生更大的通脹壓力。過去十年中,中國勞動力的收入總額占整體經濟的比例大幅縮水,目前可能不足40%。今后十年,勞動力收入占整體經濟的比例將大幅增加,可能達到55%-60%。美中不足的是,勞動力收入占整體經濟比例的正常化將導致每年產生5%,甚至更高的通脹率。
目前的利率結構符合通縮的環境,而完全不符合通脹的環境。正確的利率可能應該比現狀高出5個百分點。調高利率有利于防范危機。如果保持現狀,由于實際利率為負,通脹將進一步惡化。而且情況將惡性循環,從而引發危機。因此,中國必須加息,越快越好。
政府不愿意加息,轉型難度由此可見一斑。在低息環境下,貨幣供應增長迅速,抬高房產價格。如果利率正常化,房地產市場將縮水50%。地方政府靠房地產市場創收。如果房地產市場縮水過多,地方政府可能會面臨融資難題。低息導致國有企業杠桿率過高。國有企業的杠桿水平可能在100%左右。如果利率提升5個百分點,國有企業額外的成本負擔將接近他們目前的盈利。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是中國最大的利益集團。二者反對提高利息可能延緩中國經濟轉型。
中國的升息將是極不情愿的、緩慢的,因此,經濟發展將進一步推高通脹率。現在很難預測通脹率最終將被推向什么水平。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油價。指導油價的變數太多。公平地說,考慮到英國石油公司(BP)目前的處境,石油價格未來數年只會升,不會降。因此,中國的通脹率很有可能將突破兩位數大關。
中國的貨幣不大可能像許多人期望得那樣大幅升值。人民幣升值的期望正在驅動中國的貨幣供給和房地產市場。現實將使投機者大失所望。今后十年大幅上漲的是工資,而不是匯率。在某些情況下,工資將上漲至足以對匯率產生貶值壓力的水平。中國的貨幣有可能在2010年末小幅升值,2011年初再次升值。但是,2012年,中國的房產市場將走向下坡路。屆時,全世界都將談論人民幣貶值。對人民幣幣值的態度轉變可能導致中國經濟硬著陸。
像中國這樣經濟轉型面很難不伴生危機。轉型時遇到阻力,則更加速危機的產生。但是,危機不是注定的。中國應當盡快以合適的速度開始加息。如果今年加息1.5個百分點,明年再加息2個百分點,2012年再次加息,中國即可實現經濟軟著陸,盡管房地產市場可能將硬著陸。
時代變了。中國的勞動力市場會導致通貨膨脹。宏觀層面,中國必須提高利率,避免過度通脹。微觀層面,政府應當容忍通過罷工提出增加薪酬的合理要求。
作者為玫瑰石顧問公司董事、經濟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