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些美國人開始呼喚貿易保護主義,我們如果以經濟民族主義跟著瞎摻和,那是蠢人之所為,搬起石頭砸自己。中國經濟這30年的發展,深深得益于全球的開放經濟。在這個時候動搖,以保護民族品牌之名,行排斥外資之實,將是十分健忘和短視的。
滕斌圣/文
可口可樂對匯源果汁的收購要約,3月底就要到期了,如果商務部的反壟斷審查到時候還沒有明確的結論,這樁買賣看來就得黃。這幾個月來,凡有人問我對此事的看法,無論課上課下,我都表示謹慎悲觀。
原因很簡單,徐工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盡管凱雷把股權投資比例節節下調,從85%到50%到45%,2005年10月簽的收購協議始終無法獲得監管部門的首肯,最終在2008年7月協議過期,自動失效。巧妙的是,監管部門從未正式裁決,僅僅用一個“拖”字訣,就把一場公關危機消弭于無形中。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正式反對會有損我國投資環境的形象,而批準又無法面對蓬勃的民族主義情緒。賤賣國有資產的潛在罪名,聚焦在鎂光燈下,誰敢拍板?
匯源不是國有資產,但我并不因此而樂觀,因為經濟民族主義的浪潮席卷之下,資產性質不再重要。有人曾指出,匯源、蒙牛等企業,有的完全在境外上市,股東主要是老外,有的在境外注冊,其實都不算十足的中國企業,但這種差別太細微了,不妨聚齊在“民族名牌”大旗之下。
民族品牌的確切定義雖然不一,但大體是指在中國市場成長起來的本土品牌,雖然背后的資本支持可能來自海外。這樣的品牌,這些年落入外資手里的,總量不算多影響不算小,如美加凈牙膏、活力28、南孚電池、小護士、樂百氏、大寶、德力西、蘇泊爾等。由于這些收購多集中在消費品領域,具體形態雖然林林總總,外資的戰略思維卻基本一致:第一,利用本土品牌的豐富渠道資源,推動自有品牌的銷售;第二,以本土品牌占領中低端市場,與自有品牌的高端市場形成互補,這樣不但做大規模,同時壓縮本土品牌的生存空間,并消除其由低端進入高端的潛在威脅。
所以,與普遍的看法不同,上述品牌真正稱得上“消亡”的,恐怕只有活力28等少數,至于小護士、南孚、蘇泊爾等,雖然發展的空間減少(如不再出口),但品牌在相當長時間內,并沒有被“斬首”之虞,因為這并不符合外資的根本利益。不管是南孚電池之于吉列,小護士、羽西之于歐萊雅,其本意都是以本土品牌來對自有品牌做有益的補充,是其新跨國戰略(transnational strategy)的重要部分。
這個戰略的要點是不再追求以同一模式、同一品牌、同一產品去奪取全球市場,在主打全球品牌(如吉列的金霸王電池,可口可樂的美汁源)之余,以靈活的品牌產品策略滿足當地市場的需求(如中端的南孚電池,匯源果汁)。這個戰略在中國的運用,是多年來跨國公司與本土品牌廝殺競爭后的覺悟,代表一種新的競爭模式和趨勢。而執行此戰略最堅決,也最受爭議的,則是達能。眾所周知,達能除了收購深圳益力、樂百氏、正廣和,還入股匯源、光明,與娃哈哈合資,其觸角無所不至,幾乎囊括了中國飲料業的半壁江山。
面對達能所代表的外資并購戰,不少人如臨大敵,主張用硬碰硬的陣地戰,御敵于國門之外,寸土必爭,堅決不賣,賣了也不批。此論可以商榷。第一,既然“新跨國戰略”講究全球品牌與本土品牌的有機互補,民族品牌就沒有真正的消亡,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換了所有者,而這與中國公司在海外整體上市又有什么區別呢?
第二,中國市場不同于發達國家,還是一個高速發展,群雄并起的環境。不少品牌,倚靠一招二式,猛然崛起,迅速成為行業領先者,比如盛大、蒙牛、淘寶、分眾、賽維(光伏)等,其興也勃焉,說明我們還完全處在一個創造品牌,而不是墨守品牌的階段。而史玉柱的點石成金,從腦白金到網游到黃金酒,所向披靡,更說明中國市場還在動蕩發展期,品牌的含金量普遍不高,打造一個新品牌的成本也不太高。
在這樣的市場,去奢談什么寸土必爭的品牌“陣地戰”,就如同是教條主義者博古和李德指揮的中央蘇區第五次反圍剿,只看重一城一地的得失,卻不能跳出圈外想問題,是很不明智的。正確的戰略,不妨是品牌游擊戰,在適當的時機,如果價格合適,可以考慮出手,而不是在任何時候都死守品牌不放。
如果出售,充分利用中國市場的廣度,打造品牌相對容易的特點,在合約允許時,可以像宗慶后那樣用新的品牌(如爽歪歪)另起爐灶,殺個回馬槍;也可以像朱新禮計劃的那樣,殺向更能控制的上游果園,利用微笑曲線占得博弈上風;游擊得更遠的,可以像樂百氏的何伯權,成為天使投資人,扶持一批中國品牌成長壯大。
極端一點講,中國企業若能不斷創造品牌,哪怕跨國公司不斷來收購,也是另一個意義上的“中國創造”,算不算是一個良性循環?是否比賣8億件襯衫換一架波音飛機高明?不是有那么句順口溜,“三流企業賣產品,二流企業賣技術,一流企業賣標準”。暫時賣不了標準或技術的中國企業,靠出售品牌,能不能跑步進入2.5流?
在美國,就有一些人,熟知思科的高度并購戰略,專門成立公司開發與思科公司互補的產品和技術,一來二去賣給思科,幾年就得個好價錢,回頭再成立個公司去賣,正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算是一個極端的例子。
同理,當中國企業積累了豐富的品牌創造經驗,并吸收了大量的外資,中國品牌的戰略防御會逐漸進入戰略相持,直至戰略反攻。雖然在某些行業這一轉變初見端倪,但對大局,我們要有耐心和判斷的能力。
當然,我絕非主張不分青紅皂白地出售民族品牌,我是反對不分青紅皂白地棒喝外資并購。企業家都知道,把一個企業賣出“好價錢”,絕非易事,所以不用擔心外資會把民族品牌都買光了。達能多年來與光明、娃哈哈的控制與反控制之爭充分說明,中國企業家對自己企業的“真正價值”,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跨國公司要來個一鍋端,代價太高了。更何況我們的反壟斷法新鮮出爐,從法律上杜絕了外資買斷多數中國品牌的可能。
眼下的競爭形勢,一些外資就好像解放戰爭時的國民黨,將“全面進攻”轉變為“重點進攻”,放棄了以自有品牌一統中國的念頭,轉而去獲取對方若干要地。在這種情況下,將計就計,適當使用游擊戰,大踏步進退,去消耗對方的有生力量,將是中國企業的最終取勝之道。
在當前的金融危機下,尤其如此。當一些美國人開始呼喚貿易保護主義,我們如果以經濟民族主義跟著瞎摻和,那是蠢人之所為,搬起石頭砸自己。中國經濟這30年的發展,深深得益于全球的開放經濟。在這個時候動搖,以保護民族品牌之名,行排斥外資之實,將是十分健忘和短視的。
(作者系長江商學院戰略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