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瑪繼續游擊工會

　　信仰市場的沃爾瑪，遭遇中國政府和社會各界的強大壓力后感到有苦難言，反抗顯然是無濟于事的，但如何“因勢利導”，確實讓沃爾瑪費盡心機

　　□記者 襲祥德

　　誰也沒有想到，進入8月之后，沃爾瑪在中國似乎進入一個邊建工會邊擴張的和諧狀態。

　　8月17日，沃爾瑪亞洲區總裁鐘浩威高調出現在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地嘉興，為沃爾瑪在中國的第61家分店——嘉興江南摩爾新店開張助興，眼看著一家家分店順利選址與開張，身材高大的鐘浩威心情不錯，顯然希望在中國市場大干一場。

　　就在同一天，沃爾瑪中國總部與中華全國總工會的談判也取得了成功。中華全國總工會基層組織建設部部長郭穩才、處長王英，與沃爾瑪(中國)副總裁兼首席行政長官孟永明、副總裁李成杰、人力資源總監王渝佳等進行的談判，就如何依法依規、合作和諧地推進沃爾瑪職工組建工會達成了5點備忘，從而結束了沃爾瑪進入中國10年來與官方工會組織的“對抗”。

　　“模范關系”是沃爾瑪對雙方的最新定位。8月9日，鐘浩威在一份聲明中向外界表示：“我期望與全總建立一種有利于我們的員工及業務發展的關系，期望與全總的領導以及地方各級工會合作建立一種模范的工作關系。我們認為這符合中國政府所提倡的創建和諧社會的努力。”

　　從書面表達上看，中華全國總工會親自督戰的沃爾瑪工會組建已經取得了成功，5點備忘也建立了雙贏合作的關系：有利于職工，也有利于企業。

　　然而，事情真相永遠比書面文字或官方表態要復雜得多，大部分較量是在暗處發生。在沃爾瑪不斷妥協又不斷反抗的過程中，沃爾瑪工會今后的面目以及到底會發揮怎樣的作用，依然難以預料。

　　暗中反擊

　　沃爾瑪成為中華全國總工會的“釘子戶”是在2004年，這一年，它在全世界最大的競爭對手家樂福主動在其中國分部建立了工會。

　　早在1996年8月，沃爾瑪便在中國開出了第一家店，但10年來，這個家族企業始終堅持其創始人認為工會是一股分裂力量的觀念，拒絕在中國成立工會組織，也禁止員工加入工會。

　　2004年11月沃爾瑪發布的一份聲明中指出：“在沃爾瑪中國，我們鼓勵員工和公司的管理層進行直接溝通，通過公司的‘門戶開放’政策以及公司建立的多種有效溝通途徑，表達他們的想法、建議、意見或其他關注的問題。我們為員工提供有

競爭力的薪酬福利以及一個安全健康的工作環境。根據沃爾瑪中國現有的政策，公司員工的合法權益能夠得到全面保障。”

　　據本刊了解，沃爾瑪在福利方面的確比較完善。“基本上該交的

社會保險、

養老保險等都給交了，主要缺憾就是員工無法參與企業管理，沒有政治生活。”沃爾瑪晉江店工會主席柯云龍告訴《商務周刊》

　　實際上，沃爾瑪的言外之意是，當下中國的工會組織作用并不大，依靠其自身的門戶開放等制度，完全可以使職工的權益得到保障，并不需要工會插手。

　　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現實，家樂福南京大橋店工會主席倪培斌對此感受頗深。該店在成立之初就成立了工會，而倪培斌在工會主席職位上已經連任兩屆。他告訴《商務周刊》，盡管工會已經成立多年，但他每年所做的主要工作是組織員工參加龍舟比賽等文體活動，提一些合理化建議，給企業獻言獻策等。“工會無法給員工爭取到更多的權益，因為家樂福的福利已經比較完備了，不存在比較大的漏洞，文化也比較完善。”他認為，在外資企業，工會并沒有很大權力，只是協調作用。

　　在這種情況下，面對晉江、南京等第一批沃爾瑪工會的建立，沃爾瑪最初選擇了表面沉默、暗中反擊的策略。在兩家工會成立之前，當地工會都曾邀請沃爾瑪方面參加，但均被這不是《工會法》所規定的義務為由而婉言謝絕，在外界看來，沃爾瑪對于工會的成立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但實際上，這僅僅是表面現象，沃爾瑪并沒有放棄反抗的努力。短暫沉默之后，沃爾瑪便開始反擊。據了解，晉江店工會成立后，沃爾瑪就通過行政部門傳話給員工，不允許加入工會，否則取消應有福利；在南京，經營方多次在全體大會上強調，職工不允許加入工會，并在公司員工通道上貼出告示：如有人加入工會，將在合同期滿后不再續約。

　　一位知情人士告訴《商務周刊》，沃爾瑪高層曾到各店召開緊急會議，專門研究對付工會的策略，并分別給全總和全總基層組織建設部發去函件，表示在各地分店工會成立過程中，員工有收受金錢和禮品的嫌疑，試圖以此打擊新成立的工會，并阻止更多工會的蔓延。

　　以退為進

　　然而，燎原之火并不以沃爾瑪意志為轉移。在全總直接部署和各地方工會的推動下，沃爾瑪試圖進行的一系列阻止行動都沒有奏效，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倒下后的“連鎖反應”導致一周之內深圳湖景店工會、寶安店工會、沃爾瑪南京工會相繼成立。對沃爾瑪來講，把工會拒之門外的努力可謂大勢已去。8月9日上午，取得初步突破的中華全國總工會在全總機關大樓第一會議室召集部分媒體，通報有關沃爾瑪分店成立工會事宜。全總基層組織建設部部長郭穩才指出：“首先，全總相信沃爾瑪會按照《工會法》有關規定，支持配合工會開展工作；如果不履行，或暫時未履行，地方總工會及相關黨委政府將積極督促其履行；如果依然不履行，全總將看事態發展(采取措施)。”

　　幾乎是一天之間，多少了解中國國情的沃爾瑪態度有了180度的大轉彎。8月9日下午，沃爾瑪發布《支持中國政府創建和諧社會的努力》的新聞稿，在工會組建問題上一改在美國本土等國際市場上的強硬態度，對中華全國總工會做出了妥協，希望以合作換取它在中國的發展。

　　該新聞稿表示，沃爾瑪中國公司正在采取具體步驟與中華全國總工會以及各地的工會組織商討如何以高效、和諧的方式，協助在所有沃爾瑪在國內的商場組建基層工會。新聞稿說：“沃爾瑪中國公司希望繼續加強與中國以及我們員工之間的聯系。今天關于加強與中華全國總工會和地方工會合作的聲明反映了我們雙方的共同目標，即在沃爾瑪中國的所有商場建立基層工會。”

　　這種突然的態度轉變在引起國際社會震驚的同時，也被沃爾瑪方面刻意淡化。“沃爾瑪看這件事的態度，自從這件事被公開討論以來，一直是一致的，一直強調尊重中國法律和員工意愿。”8月15日，沃爾瑪中國公司公關總監董玉國向《商務周刊》強調，這幾家工會成立過程中，沃爾瑪都沒有阻撓，這個聲明不過是更明確更具體。

　　然而，在鮮明支持全總的旗幟下，外界所不知情的是，7月底以來，沃爾瑪正在工會問題上力求變被動為主動，使自己能夠重新掌控局面，按自己的意圖在各分店建立“自己能掌控的工會組織”。

　　“實際上，沃爾瑪從沒有放棄抵制工會的努力，哪怕在已經無法阻止的情況下，也要盡量使這種外部力量對自己的影響減少到最小，這叫表面支持，暗中奪權。”一位知情人士告訴《商務周刊》。

　　也許沃爾瑪的擔心并非多余。盡管一些地方工會多次強調，中國工會與國外工會具有根本的不同，是企業的幫手，而不是對手。但對沃爾瑪來說，7月29日以來已經感受到工會這種新生力量對其經營管理的影響。

　　8月初，晉江沃爾瑪工會成立后，泉州市總工會常務副主席傅福榮在與沃爾瑪方面談判時，就特別重申了三點要求，其中包括沃爾瑪管理層支持柯云龍履行工會主席職能；在決定涉及職工切身利益事項和解聘職工時征求工會的意見；主席、副主席調整、解聘應征得上級工會的同意，不能隨意解聘。這顯然會對沃爾瑪在中國所有門店的經營管理產生某種影響。

　　更讓沃爾瑪擔心的是，在“血汗工廠”普遍存在的情況下，中國工會組織對于公司事務的介入也在逐步加深，而且這種趨勢是不可逆轉的，中國工會未來能夠起到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為此，8月9日左右，深知建會趨勢已無法阻擋的沃爾瑪在高調支持建會的同時，已開始著手在各分店成立“工會籌備小組”，試圖以資方身份通過與各地方工會直接協商，領導各分店成立工會組織——由自己掌控工會是表面妥協的最好辦法。

　　與此同時，作為這一策略的重要一步，沃爾瑪中國總部委托各區域負責人手持亞洲區總裁兼首席執行官鐘浩威的邀請函，拜會全國主要省市工會負責人，邀請他們到深圳總部參觀訪問，共同協商如何建立各地沃爾瑪工會。

　　8月10日上午 9點，沃爾瑪中國公司泉州事務部經理王韶凱、晉江店總經理趙鴻寧、公關主管鐘春梅代表沃爾瑪亞洲區總裁、沃爾瑪中國總部拜訪了泉州市總工會，將邀請函交到傅福榮手里。“那天我們很熱情，寫了會標，買了水果，有人在樓下接待他們，規格很高的一個見面會，市總工會的主席、副主席都參加了。”泉州市總工會常務副主席傅福榮告訴《商務周刊》。

　　這份邀請函中表示，根據與中華全國總工會以及各級工會組織的誠意溝通，沃爾瑪公司將會大力配合全總和各級工會的工作，在聆聽員工心聲的基礎上，積極協助組建基層工會組織，以及協助已建立的分店基層工會的工作。為此，沃爾瑪公司“誠懇邀請您前來深圳的沃爾瑪中國公司總部和商場參觀訪問，與公司高層管理人員共同商討如何有效協助貴工會在當地沃爾瑪商場開展下一步工作”。

　　不過，讓沃爾瑪失望的是，收到沃爾瑪總部邀請函的各地方工會主席多數沒有應邀赴深圳單獨談判。“后來鐘浩威給我一個電話，問我什么時候有時間，我給他一個態度是，最好這件事還是由全國總工會協調一起去談，談出一個統一的標準比較好，繞開全總，泉州市總工會過去單獨談在地位上不對等。”傅福榮說

　　再退再進

　　在與地方層面協商解決問題的同時，沃爾瑪也希望通過與全總談判，讓形勢化不利為有利，在允許工會成立的前提下，把它作為外來力量的作用消解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圍內。8月6日，作為對員工自愿成立工會的正式回應，沃爾瑪中國總部向全國總工會發函，要求在無媒體參加的前提下進行談判。

　　8月11日上午，沃爾瑪(中國)總部副總裁兼首席行政長官孟永明、副總裁李成杰到北京拜會全總負責人，在總工會大樓六層的第五會議室，全總副主席徐德明、基層組織建設部部長郭穩才與沃爾瑪高層進行了簡短的溝通。沃爾瑪向全總負責人重申了他們的聲明，積極協助工會組織在沃爾瑪所有在華分店中建立工會，同時邀請郭穩才到深圳總部就更加具體的問題進行談判。

　　8月16日，郭穩才應邀前往沃爾瑪深圳總部。當日下午，郭穩才與沃爾瑪高層就一些核心問題進行了當面溝通與談判；17日上午，雙方經過討論，在文字方面形成了最為核心的5點備忘。

　　郭穩才告訴《商務周刊》，備忘的后兩條是非常原則性的問題，即工會需要企業做些什么，企業需要工會做些什么；最為核心的是前三條，這三條實際上是沃爾瑪試圖獲得工會控制權，從而使工會名存實亡的利器，即沃爾瑪通過自己的工會籌備小組建立工會，高級管理人員擔任工會主席。

　　這些要求引起了郭穩才的警惕。是否由沃爾瑪自己的工會籌備小組來組建工會成為雙方爭論的第一個焦點。“工會籌備本來是工會和職工的事，如果由企業組織成立工會，那么工會就成為了雇主的工會，模糊了勞資界限，到底代表誰的利益，怎么展開工作？”郭穩才表示，沃爾瑪的定位不準確，雇主主要是支持和配合的關系，也就是要服從工會法規定的既定制度，“這一點是無條件的”。

　　另外一個焦點是誰來擔任工會主席候選人。“沃爾瑪高層表示，經過調查，一些外資企業工會的主席是由公司副總或部長擔任，也別對我們太苛刻，沃爾瑪工會組建是否可以這樣？”郭穩才隨即反駁，沃爾瑪說的情況只是極少數，而且各級工會和企業正在按照《工會法》加以規范。

　　據了解，在經過溝通與談判后，沃爾瑪又一次做出了讓步，已經建立的工會籌備小組自行解散。作為對沃爾瑪方面的尊重，5點備忘中第一條規定：沃爾瑪各分店工會籌備組的成立，在上級工會與分店協商的基礎上，由上級工會、本店行政和員工三方代表組成，籌備組成員以員工為主，行政中層管理人員不超過20%，分店中層以上管理人員不作為籌備組成員。

　　在誰擔任工會主席這個問題上，全總采取了比較強硬的態度。共識第三條規定：沃爾瑪各分店行政正、副職人員、人力資源部門負責人及其近親屬不作為本店工會主席、副主席和工會委員候選人，如行政正、副職人員、人力資源部門負責人及其近親屬作為本店工會主席、副主席和工會委員會成員人選的，上級工會不予批準。

　　5點備忘的達成表明，沃爾瑪中國公司以書面的形式結束了與全總的對抗，在中國持續數年的工會漩渦終于暫時平靜下來。

　　“但必須清醒的是，這種書面的協議仍是表面妥協，沃爾瑪不斷退卻的同時，也在不斷反抗。”上述全總人士告訴《商務周刊》，在與各地方工會協商后，執行中沃爾瑪還有更多的機會打壓工會的第三方作用。

　　董玉國在接受《商務周刊》采訪時也表示，這次談判主要是確定了一些原則性的東西，為今后沃爾瑪各地工會的成立談定了一個大框架，一些技術性的問題，比如說場地、經費問題，以怎樣的形式讓工會參與民主管理等具體的制度性問題，有待各地分店與當地工會協商。

　　那么，沃爾瑪的下一步策略會是怎樣，在不會放棄抵制外部力量涉及公司運作的原則下，沃爾瑪還會采取哪些辦法？

　　也許，從沃爾瑪泉州地區經理王韶凱的話中可以窺得一二：“對我們來講，工會還是一個新興事物，因為以前整個店都沒有這個機構。”王韶凱告訴《商務周刊》，這個機構怎樣盡快地和我們的企業達到一個共融，應該需要我們更多的參與和共同探索。

　　從工會成立的那天起，這個新生事物與沃爾瑪在未來時間里的博弈就埋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