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夢九如何笑到最后

　　在一個由四、五家財閥家族帶動整個經濟騰飛的國家，“口含銀匙”出生于第一企業現代集團，韓國“國王董事長”鄭周永的八子一女正當得上外人艷羨的對象。但在家族內部，王位競爭之殘酷也遠非外界想象所及。鄭夢九的成王之路，建筑于兄弟鬩墻的家族分拆，并與五弟鄭夢憲的自殺難脫干系，實在未可稱幸。

　　1915年出生于朝鮮江原道通川一個農民家庭的鄭周永，深受儒家傳統文化影響，自然 將長子繼承視為最正常的家庭傳承方式。早年他曾重點培養長子鄭夢弼，但后者因1982年4月的一場車禍喪生。

　　這一突如其來的橫禍，不僅直接宣告了接班人王座真空，更在鄭氏其余子嗣之中引發了一場激烈的王子之爭。因工作壓力巨大而患上精神病的四子鄭夢禹，在被剝奪公司經營權后于1990年服毒自殺。而剩下的六子中，次子鄭夢九、五子鄭夢憲、六子鄭夢準均有過人才智，即使是富決斷力與洞察力的鄭周永，也難以盡快決定誰來接班。

　　上臺

　　1938年生人的鄭夢九畢業于韓國漢陽大學工業管理學系。他生性沉默，即使尋遍無孔不入的韓國媒體，也很難找到關于鄭夢九為人、性格的詳盡描述。最為外界所知的，是其為人強悍，不愛聽取意見，做決定后便堅持到底，因此在公司內有“推土機”之名。而海外媒體對其評價是“呆板、難接近、不善與媒體合作”。在現代精工、現代鋼管、現代住宅與工業發展、仁川制鐵和現代工業建筑設備公司一一磨練后，他進入現代汽車，在其叔父，有“韓國汽車業教父”之名的鄭世永教導下學習管理汽車企業。

　　鄭夢九真正為外界所廣泛認識，還是1999年3月，在鄭周永干預下，作為現代汽車名譽董事長的鄭世永與其子鄭夢奎突然退出現代汽車舞臺，鄭夢九獨攬大權。

　　這一人事變動爆發的太過突然，以至于外界反響強烈，最直接的擔心是：一直躲在鄭世永身后的鄭夢九能否勝任這一工作？

　　相對于局外人的猜測，此次事件真正給鄭夢九留下深刻印象的，恐怕并非如何接手汽車公司，而是集團與家庭內部政治斗爭的殘酷。

　　鄭世永從1967年起任現代汽車總裁，并在1976年時率領工人生產出韓國第一輛自有品牌汽車。此后20年間，現代汽車發展迅速，到1998年時全球銷售額達8.7兆韓元，是韓國最大的汽車廠商，鄭世永更因此成為韓國的工業英雄。

　　雖然外人普遍認為鄭世永一脈將很可能獨占現代汽車，但這并非鄭周永的看法，從1998年起，他逐漸著手收回對現代汽車的控制權。當年年底，當現代汽車完成對起亞汽車的收購，鄭周永突然對弟弟提出，起亞汽車董事長的職位應由鄭夢九，而不是鄭世永之子鄭夢奎擔任。鄭夢奎只好退居次席。

　　即使在鄭世永出局之前不久，他的位置似乎仍是極為牢靠的。在2月26日的股東大會上，鄭世永的董事任期被延長，并被決定從鄭夢奎處接任公司董事長的職位。

　　但僅僅4天后，3月2日，現代汽車突然宣布，鄭世永將把管理權及董事長職位全部交給鄭夢九，而他所能表示的只是：“我感謝哥哥，并對他為我們父子倆的安排感到高興。”

　　所謂的安排，是鄭世永父子交出所擁有的現代汽車8.3%的股份，換得一家即將拆分出現代集團的地產公司——現代工業發展建設公司37.7%的股份。在幾日后現代汽車為鄭世永舉辦的歡送儀式上，聽著員工合唱社歌，鄭世永老淚縱橫。

　　爭權

　　在現代汽車內得到父親的扶植，并不意味著鄭夢九得到了全盤認同。同樣深受鄭周永器重的還有鄭夢憲。和父兄一樣，鄭夢憲性格內向而堅毅。他曾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韓國延世大學國文系，并曾獲得公司內新職員摔跤比賽第一名。在1990年代中期，鄭夢憲成功發展了半導體和衛星業務，以此證明了自己經商的天賦。

　　如果說他與鄭夢九有何不同，那就是相對于后者，他對鄭周永更為尊崇。1992年，77歲高齡的鄭周永宣布競選韓國總統時，鄭夢憲的支持最為堅決，并在選舉結束后因代表集團動用資金支助鄭周永競選，成為被捕入獄的唯一的鄭氏子女。而對于鄭周永的另一夙愿——對朝鮮的經濟合作事業——因為斥資巨大且收益有限，其他幾個兒子所在公司均無意投入，也只有鄭夢憲全力執行。

　　雖然在鄭夢弼辭世后，身為家中次子的鄭夢九應當直接接班，但鄭夢憲對父親的言聽計從顯然獲得了回報：對于年事已高的鄭周永，他一時間不知從兩兄弟中如何選擇。雖然1996年時即任命鄭夢九為現代集團董事長，但1997年12月，鄭周永決定，鄭夢憲擔任集團聯合董事長。

　　對于一生精明的鄭周永，這可能是他犯過的最大錯誤，由于他的猶豫，不僅引發后來鄭夢九與鄭夢憲兄弟反目，現代集團內部分幫結派，甚至因為兩兄弟急于擴張，現代集團險些在亞洲金融危機中破產。

　　在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中，韓國多數企業試圖以裁員、出售資產等方式自救，只有現代集團多頭出擊，舉債收購。盡管韓國政府一再出面要求現代集團像其他企業一樣削減企業規模，但并未得到明確回答。

　　先是現代汽車以阻止美國福特汽車介入韓國汽車制造業之名，在自己本身的汽車產能已嚴重過剩的情況下，斥資10億美元搶購了已申請破產的韓國起亞汽車公司。這無疑是鄭夢九極力推動的。

　　不久之后，鄭夢憲予以還擊：現代斥資21億美元收購LG半導體部門的存儲制造業務，并欣喜若狂地宣布自己成為全球最大的存儲晶片生產商。

　　為了進一步擴張自己的勢力范圍，鄭夢九甚至試圖收購已破產的韓國第二大汽車制造商大宇汽車，但收購未果。

　　兩兄弟的盲目政治，導致了惡劣的結果：1997年尚有3780萬美元盈利的現代集團在1998年巨虧3億多美元，債務總額累計達660億美元，相當于韓國國內生產總值的40%——幾乎使現代集團像大宇一樣申請破產保護。

　　而在連續不斷的收購中，輿論已經有所傾斜，外界對于鄭夢九能否控制如此巨大而多元化的公司充滿質疑，反而對鄭夢憲的深入細節、手段多端相當認同。

　　翻牌的時間，是在2000年3月14日。

　　趁鄭夢憲到中國和日本出差，鄭夢九突然將現代證券公司董事長李益治免 職，盧政翼接替——李是鄭夢憲最得力的助手，但因為涉嫌股市炒做行為，李益治在集團內部暫時失勢，接任者盧政翼則是鄭夢九的親信。

　　8天后，鄭夢九又在鄭周永的許可下進駐鄭周永居住了42年的清云洞老宅。這似乎宣告他獲得了名正言順的勝利。

　　但事情并未像人們以為的那樣了結。10天后從日本趕回韓國的鄭夢憲迎頭反擊，在與親信簡單交流后，他去往父親的新宅。無人知曉他們是如何交談的，但鄭夢憲獲得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一小時后，現代集團宣布現代集團董事長由鄭夢憲一人擔任，免除鄭夢九的集團董事長職務，同時宣布李益治繼續擔任現代證券公司董事長。

　　3月26日，不甘服輸的鄭夢九舉行記者招待會，在對外出示了有鄭周永簽字的文件后宣布恢復自己的董事長職務，不過鄭夢憲對鄭夢九的宣布予以了堅決否認，并認為其出示的文件有假。

　　至此，兄弟反目已經幾乎沒有挽回的余地，而他們已經幾乎無法走路的老父親，終于出面做了最后的仲裁。

　　殊途

　　2000年3月27日，鄭周永在漢城現代總部大樓舉行的經營者協商會議上，當著30多位集團高層管理人員，宣布鄭夢憲擔任集團唯一的董事長。而鄭夢九管理現代集團的所有汽車業務。同時任命鄭夢準掌控現代重工業集團以及附屬子公司。后者雖然同樣精明干練，不過因為更多的被寄望于入主政界，而提早退出繼承權的爭奪。

　　“在當今世界潮流和環境下，只有各企業建立獨立的、由專門經營人員負責的體制，才能在國際競爭中獲得成功。因此，我從即日起退出所有的經營第一線，鄭夢九和鄭夢憲也同時退出經營第一線”，鄭周永試圖以此方式為家族紛爭劃下句號。他給鄭夢九的安慰品是現代汽車10%的股份。

　　像以往一樣，鄭夢憲遵從了鄭周永的意見，第二天就宣布辭去現代建設、現代電子、現代綜合商社等所有職務。而現代汽車董事會卻宣布，董事們并不同意鄭夢九辭職。

　　表面上，鄭夢憲勝利了，不過他接手的資產質量并不優良，相反鄭夢九獲得的現代汽車更為健康，資產包袱更輕。無意與鄭夢憲合作的鄭夢九在當年8月31日宣布了現代汽車正式脫離現代集團，使得現代集團多年來韓國第一的位置被三星取代。

　　除了現代建設，鄭夢憲的現代集團一時間千瘡百孔：現代商船、現代電梯和現代峨山等分公司的經營均遭遇困境。

　　同一時間內，鄭夢憲被指控向朝鮮政府輸送5億美元資金，更令其精神深受壓抑。

　　2001年3月 21日，集團創始人鄭周永去世。在鄭周永的葬禮上，鄭夢九和鄭夢憲比鄰而坐，但從始至終二人沒有進行絲毫交談，甚至對視也沒有。一位旁觀者表示，他們根本不需要，也不可能有何溝通。

　　2002年，現代集團的情況越發惡化，幾乎每一家旗下公司均承負著巨額債務，韓國政府亦希望其宣告破產。當年11月中，鄭夢憲向兄長尋求資金援助，他不僅沒能得到晤面談判的機會，更只得到一個字的答案：“不”。

　　不久后，鄭夢九得到了弟弟的抱歉：“讓我們忘記過去吧，更重要的是未來，不是嗎？”雖然言辭不無誠意，但此一投誠的努力，也說明鄭夢憲的痛苦處境，以及在王位爭奪過程中，他或許的確用了手段說服父親——否則，他無須為鄭周永的決定致謙。

　　雖然不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但近10年來橫亙于兩人之間的矛盾終于找到釋放的突破口。不過，在當時，鄭夢九恐怕很難想象，兩年之后，這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弟弟與競爭對手將會以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

　　2003年8月4日清晨，鄭夢憲的尸體在漢城現代峨山集團桂洞總部大樓后被發現，這一突然發生的變故讓包括鄭夢九在內的所有人錯愕。出席鄭夢憲葬禮之時，無人知道整個家族笑到最后的人——鄭夢九，究竟做何想法。

　　(文/《環球企業家》□ 出自：2004年11月 總第1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