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奧巴馬訪華以來，尤其是近期發生的一些事件，使很多人對中美關系的走向非常關心。去年年底，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舉辦了一場關于中美關系大型研討會，匯集了國內研究中美關系的主要學者和涉及對美外交的政府官員，他們的觀點對我們認識中美關系問題應該說會很有助益。故本報摘編其中的部分重要發言，以饗讀者，問題由編者所加。

　　中美關系進入一個新的時期

　　《21世紀》：未來的中美關系將會是一個怎樣的發展態勢？ 中美關系在未來會遇到什么樣的變化？

　　丁孝文：有些人認為會“高開低走”，有人則預測會“先熱后冷”。對此問題進行預測難度非常大，但是我有幾點看法：第一，中美關系當前大勢很好，但是將來在貿易等問題上還會有矛盾。第二，兩國相互依存方面會有很大難度。我們談到要反制，但不管是哪一方，都不可能打痛對方，而且很可能你的損失更大。第三，中美關系可以定位為伙伴關系，但是不能使用G2的說法。這次《中美聯合聲明》提出，雙方共同努力穩步建立應對共同挑戰的中美關系，為了這項表述我們很多部門很多同事與美方進行了相當復雜和細致的溝通工作。如果大家仔細去琢磨《聯合聲明》的話，有很多表述都超過了歷次中美之間的公開政治文件的表述，能取得這些成果很不容易。這不僅是一紙書面聲明，更會對兩國關系今后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對中國而言，這份聲明會對美方的言行形成牽扯和約束。第四，雙方的合作關系貴在互信，但是難在民意。中美之間的戰略互信，是奧巴馬訪問政治工作中談得最多的一個話題。兩國政府都想把關系搞好，但是受到很大的牽制，這個牽制部分原因在于民意。

　　崔立如：從中美關系來說，我覺得中美關系未來十年進入一個新的時期。奧巴馬訪華，中美簽訂發表《聯合聲明》是一個標志，這是中美非常重要的第四個官方文件。這個官方文件里面有很多新的東西，是指導今后十年，或者更長時間中美關系的一個框架性的官方文件。這里邊把中美關系新時期的基本定位都說了，就是中美建立21世紀全面的伙伴關系，這個伙伴關系在官方文件當中第一次出現，不是一個隨意的、偶然的，它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中美發展的內涵。

　　中美之間講戰略關系是比較復雜的，我們曾經提過戰略伙伴，但是美國人不接受，因為美國方面認為戰略是在盟國和盟友之間，中美之間還到不了這個層面。但是奧巴馬上臺以后，發起戰略對話，承認了戰略關系。但這種戰略關系又有一定的特殊性，它表現在，從綜合國力影響地位來說，中美之間就是一號和二號之間的關系，其他雙邊關系沒有這么一個關系。同時，美國是最大的發達國家，中國是最大的發展中國家，這又是一個特殊的關系。

　　中美之間是競爭和合作的交織關系，這次金融危機突出了這一點。往未來看，競爭會更激烈，合作也會加強，兩方面的內容是同步的。就是這些年來中美之間關系合作面在拓寬在提升，同時對沖一面也在加強。

　　中美實力逐漸走向均衡

　　《21世紀》：具體而言，未來中美關系的實力對比會呈現一種什么樣的格局呢？

　　王緝思：如果大膽預言一下，我認為在未來十年，中國可能會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強國，這是國際上普遍存在的論調，漸漸的沒有爭議了。

　　未來中國能否繼續保持如今快速發展的態勢，取決于中國的經濟發展、科學發展觀的全面落實，擴大內需，減少對外貿的依賴等情況。對美國而言，如果美國無法妥善處理好新能源、巨額赤字等國內問題，很可能對中美造成負面影響，并且可能對中國造成更大的影響。

　　中美雙方已經明確要尊重對方的核心利益，那么中國的核心利益是什么，美國的核心利益又是什么？通過對比我們可以總結出，中國更多強調國內的安定團結、臺灣問題等利益，相對而言中國觸犯美國核心利益可能性相當小，而這恰恰反映出兩個國家力量對比的差距。如果說美國的興衰更多取決于其國內因素，那么中國可能在這一方面現在的困難更多一些。 

　　還有一個區別，美國是世界大國，所以國際對其影響比較大一些，也即美國在國際上遭遇的困難，比中國遭遇更多一些。中國在國內遭遇的困難比美國更多一些，這也是一種對比。軟實力方面，雙方的差距仍然存在。

　　楊毅：中美軍事關系存在兩個不同步，或者兩個不平衡。第一，就是美國霸權。構成美國霸權的權力基礎有很多要素，包括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的權力，在這些方面美國的地位和優勢是不一樣的，這是霸權構成要素上的三個不同步。第二，美國對華政策在各個領域上也不同步、不平衡，甚至不同向。無論哪一個總統執政，我認為美國的警覺程度不會變，這是一個趨勢。

　　中國目前成為美國全球戰略新的著眼點。冷戰時候美國主要考慮蘇聯，現在則轉向中國，其中包括軍事問題。對于美國，這是一個戰略思維“重勢不重態”的國家，其中“勢”是態勢，“態”是現狀。美國格外重視的態勢，而非現狀。美國的軍事力量部署的調整，不論采取雙邊還是多邊的安全機制，包括對臺軍售問題，都是完全依據其需要做出決定，其他考慮因素都是次要的。特別是對臺軍售，美國就是要通過這個關鍵問題，讓中國意識到美國掌控著這一個關鍵點。

　　崔立如：今后十年中美關系發展態勢，會是一個戰略重新平衡的過程。過去多年，中美之間的關系是不平衡的。在很多方面，美國是進攻型的，我們是防御型的。未來十年當中，這種態勢會發生一些轉換。

　　中國現在采取的是和平崛起，如何應對這么一個崛起的國家，這對美國未來十年的大戰略來說是一個突出的問題。在過去三十年，中國從較弱的大國，帶有地區性影響的大國，向一個更強一點的大國發展。今后十年是從一個較強大國，向一個世界強國發展，這種發展態勢肯定要跟一號大國產生結構上的沖突，今后沖突和競爭會更深刻，結構性沖突會更明顯。

　　但是另一方面，雙方必須保持穩定，又要發展合作，所以美國會想辦法使這種沖突不要失控，保持總體關系穩定。更多的合作需求推進雙方往前走。所以簡單講，未來中美關系就是一個在斗爭中往前推進，然后關系趨向于更加平衡的過程。總體我對大的發展趨勢關系抱著樂觀態勢。這個對未來預測就跟天氣預報一樣，能預測60%準確就算不錯了，我們老講國際關系風云變幻，所以很多因素我們不一定現在考慮很周全，所能預測就是根據現在的發展和態勢做一些推測，僅此而已。

　　《21世紀》：如何看待臺灣問題對未來中美關系的影響？

　　陶文釗：我還是要強調臺灣問題的嚴重性。很久以來我一直都有一個看法，在中美關系中有許多矛盾、摩擦，包括中國崛起，美國如何反應，貿易爭端等，但是只有一個問題如果處理不好，會顛覆整個中美關系，就是臺灣問題。

　　美國有《臺灣關系法》，其中包含對臺灣的安全承諾。如果臺海地區發生軍事沖突，美國的軍事介入是必然的，到那時恐怕中美兩國的攤牌無法避免，而在其他任何情況下，這都是不大可能的事情。未來十年當中，我覺得美國的《臺灣關系法》是中美關系發展的最主要障礙。美國還將盡其所能保持兩岸實際上分離的狀態，所以美國的政策對我們維持現狀來說是有利的，但是對我們需求祖國統一來說是最大的外部障礙。

　　中美要照顧彼此的核心利益

　　《21世紀》：那么我們如何來處理未來中美關系中可能遇到的問題？

　　丁孝文：作為一名處理對美關系的政府官員，我希望由專家學者和媒體對民意加以引導。中美現在很多方面確實存在矛盾，但是也有一些是因為民眾不了解真實情況，或者媒體的報道導致的一些誤解造成的。某些問題媒體在報道的時候要慎重思考并保持客觀，否則是很容易引起各種猜疑。

　　王緝思：我覺得中美軍事關系十分重要。目前中美軍事力量的差距在縮小，無論是絕對的軍事力量還是軟性的軍事組織能力，中國都可能被美國認為是重大的挑戰。在未來十年，如何避免雙方發生軍事上的沖突，將是一個重要議題。我相信兩國不會發生軍事沖突，但是擦槍走火的事件要進行危機控制，也涉及到雙方決策機制如何進一步協調的問題。

　　對于民意的問題，我覺得很重要。如果說中美要建立戰略互信，那么兩國民意基礎必須要與其相適應，如果民意感受與兩國政府的戰略互信不同步，兩個社會可能發生比較嚴重的對立，而政府要耗費更多的時間和政治資本去處理。

　　楊毅：在如何處理未來中美關系以有利于中國崛起的問題上，我認為，第一，構建利益平衡型的中美關系。第二，強調自信，增加透明度。第三，變兩軍關系形態為兩國關系的抵押品和穩壓器。總的來講，中國越來越發展，在軍事安全方面堅持和平發展，自己不要張揚，力量強大了，還堅持防御性的國防政策。

　　陶文釗：如何在未來十年中避免臺灣問題對中美關系產生負面影響？我想有以下四個方面：第一，繼續推進海峽兩岸的發展。海峽兩岸關系越發展，臺海地區發生軍事沖突可能性就越小，美國軍事介入可能性越來越小。第二，繼續發展強化中美關系。這一次奧巴馬訪華期間中美兩國簽署的《聯合聲明》，我覺得有兩個大的特點：第一是中美兩國在廣闊的全球背景中來規劃中美關系，這是史無前例的。第二是中美兩國要在方方面面拓展共同利益。美國決定對臺灣政策的時候，也要做其他方面的考慮，會受到牽制。第三，最核心的是中國自身的發展。中國在世界舞臺上力量和影響力的增強，將會逐步在國際上形成一個共識：其他國家處理同中國的關系很難在兩岸問題上再做什么文章。第四，推動美國在臺灣問題上采用新的表述。雖然現在要求美國廢除《臺灣關系法》的時機還不太成熟，但是此次《聯合聲明》有了新的表述：美國樂于看到兩岸關系的新的發展，希望兩岸通過對話和互動建立更加積極穩定的關系。這句話給人以想象的空間，實際上是美國對華政策前進了一小步。

　　王緝思：未來十年非安全和傳統安全將會相互交織。許多國家和地區發生劇烈內部動蕩，而這些內部動蕩發生的地方很可能臨近中國，例如阿富汗、巴基斯坦、緬甸以及南中國海等地區，對中美關系形成新的考驗，影響中國的國家利益和邊境安全。中美兩國在處理這些問題上應當非常謹慎，照顧彼此的利益關切，避免核心利益沖突以及零和的思維模式。

　　中美經濟關系的多事之秋

　　《21世紀》：如今，經濟關系已經成為中美關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在過去30年，中美經濟關系經歷了怎樣的發展歷程，有什么樣的經驗和啟示？

　　何寧：從中美建交之后到現在，兩國經貿往來發展得非常快。建交時，中美只有24.5億美元的貿易量，2008年中方統計是3300多億美元，美方統計超過4000億美元，翻了100多倍。沒有利潤是不會發展貿易的，貿易一定是互惠的。基于這樣的利益考慮，雙方的貿易才發展到了今天的水平。

　　在中美經貿關系三十多年的發展過程中，我們對于中國潛在經濟發展能力估計不足。這種估計不足的一個體現就是，1986年中國開始申請恢復關貿總協定，后來改為加入世貿組織。最初，我們認為世貿組織對我們的要求過高，一直到2001年政府下了最大的決心，決定加入世貿組織。但是2001年時我們也想象不到，到了2009年我們自己的經濟發展水平到現在這個情況，可以說之前我們一直對自己的潛力估計不足。

　　以美國為代表的世貿成員，在1994年之后慢慢發現了中國市場的潛力，入世談判要求隨著中國經濟發展不斷提高。2001年加入世貿以后，中國減少了游離于多邊貿易體制外產生的束縛，大大改善了貿易環境，對外貿易有了很大的發展。從2001年至2008年這七年間，中美之間的貿易量增加很塊，基本保持兩位數的增長。中國既是美國最大的市場之一，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具潛力的市場，因此中國加入WTO之后自身獲取巨大的經濟利益的同時，其他WTO成員特別是美國而言，也獲取了巨大的經濟利益，近兩年更是明顯。很多國家的公司在海外能夠繼續獲取利潤的市場就在中國，這種情況非常普遍。所以很多國家包括美國在內，都覺得應該搭上中國這趟快車。

　　2003年溫總理訪美時，雙方經貿關系比較緊張，貿易逆差問題，紡織品問題，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和人民幣匯率問題都引起格外關注。吳儀前副總理2004年4月率團去美國召開第十五屆商貿聯委會之前，美國的輿論還充滿了質疑的聲音。然而會后輿論發生180度大轉彎，認為會開得很成功，中國和美方達成一些共識，中美對彼此的利益關切做出了一定的承諾，應該說結果是平衡的。此后至2009年10月，一共召開了六次商貿聯委會，每次聯委會之后美方都會充分肯定其作用。

　　《21世紀》：未來中美經濟關系將會面臨什么樣的考驗？后危機時代，中美經濟關系會再次回復到過去的發展態勢嗎？

　　周世儉：未來十年，特別是奧巴馬執政期間，中美經濟關系將步入多事之秋。近幾年來中美貿易發展的增速呈現明顯下滑的趨勢。由于人民幣升值和金融危機，致使中美貿易顯著下滑。后危機時期，美國經濟漸漸復蘇，中美貿易難有大的發展。美國經濟在今后的幾年中，是漸進復蘇，美國經濟進入中低速增長時期。失業率居高不下。居民儲蓄率上升，消費意愿低迷。貿易摩擦加劇，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愈演愈烈，僅2009年1至11月，美國對中國發起的反傾銷反補貼23起，知識產權案件3376起，其中包括著名的輪胎特保案，涉案金額22億美元。

　　査道炯：《中美聯合聲明》包括了能源的內容，其中確認了之前兩國政府能源和環境方面的共識。兩國確立的合作框架很重要，這一次加入了兩國共同出資建立的新研究中心。兩國相關方面的部長互訪，加強了合作。

　　目前中國與其他國家也出現了一些新的能源合作趨向。我總結為：中國走出去，美國旁觀，其他國家除了伊朗之外基本上是旁觀。企業走出去里邊我們需要研究一個問題就是，打著國家利益的旗號，是不是真的符合國家利益，我認為有些完全是在浪費錢，不符合國家利益。中國和外國的有些油氣供應協議的簽署比較順利，并不意味著美國的政策改變，支持或者默許中國這樣做。

　　奧巴馬沒有變的地方，一是不支持在美國本土采油。先用外國的油，不要擔心美國自己缺油。除此以外，另外不變的地方就是美國繼續支持以糧食為基礎的生物能源的開發。從民用航空的角度來看，生物燃料確實證明在技術操作上是可行的。

　　第三個是美國智能電網的建設，如果把風能和太陽能吸納進來得話，能大大降低發電的成本，因為美國發電一半是來自這些東西。

　　讓經貿和政治脫鉤

　　《21世紀》：阻礙中美經濟關系健康發展的根本原因在哪里？未來中美經濟關系會有什么樣的前景？

　　何寧：我想強調的一點就是中美貿易不要搞政治化，到目前為止這個原則還是很適用。多年以來，美國處理中美經貿沖突很大程度上受了政治影響，而中國也會不自覺受到一些影響。比如美方的民族主義情緒，不同的意識形態、理念、價值觀等。所以雙方應該更多的讓經貿和政治脫鉤，真正落實溫總理當時提出來的不要搞政治化的要求，這樣才能確保我們在貿易方面，在投資方面能夠獲得利益，能夠不因為某些政治因素被影響。

　　周世儉：今后幾年中美經濟關系喜憂參半。首先，中美在經貿領域依存度越來越大。根據美國海關統計，2009年1至11月份，雙邊貿易額，在美國貿易額所占比例為13.9%，高于去年11.8%。其次，中美在能源環保領域合作力度加大。2006年12月中美雙方簽訂了核能合作備忘錄，在節約能源和替代能源方面力度加大。中國綠色市場，給美國提供上千億美元的經濟，將會拉動美國經濟加快復蘇。美國經濟較長時期處于中低速增長，有利于美國放寬技術轉讓，有利于中資企業在美國投資設廠和并購。這里特別強調一下，到發達國家搞部分并購更容易推行。伴隨著中國產業結構調整，中國需要更多的先進的技術設備，美國對華出口會大大增加。

　　中國應該加大力度，迫使美國提前承認中國經濟市場地位。面對美國愈演愈烈的貿易保護主義要斗，比如說他告我們反傾銷、反補貼，我們為什么不告他們反補貼呢？我在美國工作四年多，專門負責中美農產品貿易，我可以告訴大家，美國幾乎所有的農產品都依靠政府補貼，中國只要動用反補貼去告美國的農產品，八九不離十。我的觀點是以斗爭求團結。

　　今后的五年到十年，美國將主要利用溫室氣體減排限制中國的發展，拖住中國現代化的后腿，因此今后的矛盾在這方面會越來越多。

　　査道炯：未來中美在能源領域的關系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第一個是開發可替代能源方面是競爭多于合作。第二個是動用公共財政的資源開展合作的可能性可能越來越小，因為中國富了，美國很難再對中國提供資金支持。有一條是不可忽視的，就是不能排除奧巴馬執政四年之內，回到小布什時代，形式多如實質。我們跟美國到底怎么合作？主要取決于我們自身采取什么樣的行動策略。

　　《21世紀》：最近幾年，我們發現美國國會經常在中美經貿關系中制造麻煩，如何看待美國國會的作用？

　　何寧：我認為我們要客觀看待美國國會在中美經貿關系上所扮演的角色和起到的作用。在中美關系上美國國會經常發一些消極的意見，國會涉華經貿議案已經有幾十起甚至上百起了，但是每年這些提案真正很難成為法律。我們對于美國國會的消極聲音不應過于敏感，否則是幫他一起炒作。美國的許多議員的出發點不是兩國總體經貿利益，而是為了選區的選票。如果我們反應過激了，反而達到了幫他拉票的目的了。中國加入世貿之后，希望大家考慮雙邊關系的時候，一定不要忘了我們是世貿成員，多邊規則能給我們提供很大的保護。

　　(對話由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李巍、張旭東整理，文中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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