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創造了無處不在的、永不停息的速度。自由、生命，都因此要被計算出在每一秒鐘的長短與輕重。改變不了，惟有順從，并盡力跑到前頭

　　□ 文 高昱

　　前幾日，和一位汽車公司的朋友聊天，他告訴我，因為受購置稅減半等政策的刺激，今年上半年中國車市出人意料地井噴，各車廠接訂單接到手軟，生產線開足馬力，工人們一班都要加班兩個小時，當初為迎接經濟寒冬而制定的謹慎發展計劃早就扔到了爪哇國之外。唯一的失意者就是豐田，這家將精益之道視作生命的標桿企業固守著自己的戰略，沒有趕上這波瘋狂的造車運動。但這位朋友憂慮地搖著頭：“或許幾年后，買車的和造車的都會發現這種狂飆突進的傷害力，今天豐田的沉穩與堅守才是對的。速度太快了，不好。”

　　他是從汽車產業的健康發展角度發出這樣的盛世危言，卻讓我不由想起最近發生的幾起同樣由“太快的速度”惹的禍。杭州紈绔子弟胡斌“5·7飆車案”塵埃還未落定，8月5日，富家子魏志剛又開著保時捷卡宴在杭州鬧市區撞死了過斑馬線的16歲打工女。我們在不斷重蹈車禍。同時，我們不停地造車、買車。

　　造車、買車和車禍之間看似并無必然關系，但血淋淋的車禍視頻和照片，給我和我身邊幾個猶豫的消費者往買車的天平上投進了重重一個砝碼，開車，不僅代表效率、便利，還意味著自己在速度面前的相對安全。為了時間效率、為了趨利避害，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將自己裝在一個鐵皮籠子里實現空間位移——盡管這可能帶來更多的社會問題。

　　100年前，一位才華橫溢的意大利文學家曾經熱烈贊美過這一切。1909年2月，菲利波·托馬索·馬里內蒂在《費加羅報》上發表《未來主義的宣言》，他激情澎湃地表達了對速度、科技和暴力等元素的狂熱喜愛：“我們宣布世界的光彩是通過新的美感來豐富的：速度之美。汽車的運行帶著他裝飾有輸送管的嗓子呼嘯而行，仿佛蟒蛇探索的氣息。汽車吼叫著，就像踏在機關槍上奔跑，她比勝利女神更美”，“我們要歌頌手握方向盤的人類，他用理想的操縱桿指揮地球沿正確的軌道運行�！痹隈R里內蒂和他的未來主義學派追隨者們眼中，汽車、飛機、工業化的城鎮等等充滿魅力，因為象征著人類依靠技術的進步征服了自然——更重要的是，進步、速度，讓一個積弱屈辱的國家可能在一夜之間實現急切的躍進。

　　現實和歷史壓迫下的緊張感，讓中國人比馬里內蒂更為急切。30年來，中國以變本加厲的激情整天甩開膀子大干快上，踐行著《未來主義的宣言》里的“我們贊美進取性的運動、焦慮不安的失眠、奔跑的步伐、翻跟斗、打耳光和揮拳頭”。在高歌猛進中，沒有對身邊社會、自然環境的憂慮，向著一個沒有過去的未來狂喜飛奔。

　　1996年，荷蘭建筑師庫哈斯到已經讓世界瞠目的珠江三角洲深圳、東莞、廣州、珠海等地游歷，寫出了震動西方的關于中國城市化現象的調查報告《大躍進》。幾年后，他用自己的中國社會觀察心得設計出了央視新址大樓“大褲衩”，我們才有機會透過鏡子看到超一流的自己：振奮、迷惑、唯美、催眠，資本與權力的野心緊緊相扣，沖著天空而去，藐視大地，目空一切。是的，在胡斌、魏志剛年輕的臉上，我們都能夠看到它們。

　　它們刺痛了我們，但我們似乎改變不了，惟有順從，有理想的人民甚至揮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努力跑到前頭，如果不想被遠遠地撞飛于斑馬線外，或者像廢紙一樣扔進紙簍里的話。因為我們已經創造了無處不在的、永不停息的速度。自由、生命，都因此要被計算出在每一秒鐘的長短與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