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30年高歌猛進的成功,說到底是一種脆弱的器物層面的成功。風雨如椽的今天,請想想海峽對岸那些魂魄無家的老兵,那些看上去曾經失去靈魂又無器物,卻依然能夠改天換地的老兵
□文 高昱
這期雜志的封面故事寫的是海峽西岸經濟區,讓我不由想起前不久受邀走馬觀花的臺灣之行。一周時間,去了臺北、基隆、花蓮、臺中和南投,逛了臺北故宮、國父紀念堂、101大樓、誠品書店、日月潭、基隆廟口夜市、太魯閣、中臺禪寺,趕路的時間占去了一半,也沒跟任何一個臺灣人有超過10分鐘的交談。除了帶回兩大行李箱高粱燒、馬拉桑小米酒和包裝精美的土特產,我卻少有對那個美麗島的觀感。對我這樣第一次上島的大陸客來說,對“自由行”和在臺時間的限制,其實也把至關重要的民間交流限制于游山逛水和花錢購物的簡單層面。
但我并非沒有感觸。在臺灣東海岸的花蓮那座被《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稱為“中國最美十大峽谷”之一的太魯閣大峽谷,我沒有流連燕子于瀑布前翻飛的奇秀,讓我震撼的也不是壁立入云的懸崖險絕——我徒步穿過危崖中腰人工開鑿出的隧道,這是在大理石峽谷中開鑿出的隧道。導游告訴我們,這條10多公里長的隧道,是臺灣島東西橫貫公路的一部分。1960年代,數十萬隨蔣介石來到臺灣的百戰老兵退役,他們到臺灣后找不到老婆成不了家,一直夢想重返故鄉,蔣經國便組織他們投入臺灣的基礎建設。橫穿臺灣島的這條300公里公路,美國工程師考察后認為需要10年時間40億美元方能修好,結果老兵們硬是用兩年時間在中央山脈的懸崖上打通了這條公路。太魯閣隧道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一段。由于缺乏現代化的施工手段,又不敢放炸藥怕震開巨石砸落,10萬老兵攀附在刀削般的峭壁上,硬是用最原始的鐵錘鋼釬在堅硬的大理巖上橫向掏出一道道凹槽,然后再把凹槽一點點鑿大,一步一步向前推移,共計有兩萬多人摔死、砸死、累死或病死。
如今,這條能并行兩輛卡車的隧道已經只做觀光所用。走在清幽而別致的洞里,撫摸石壁上一道道鋼釬打出的痕跡,這輕松倘佯的每一步,都墊著那些背井離鄉的老兵的血和肉。他們聽不到親人的慟哭,望不到祖廬的瓦礫,他們頭低得連臉都看不見。他們死在了這里。他們臨死前,在想什么?
從太魯閣出來,汽車在稻田和西太平洋之間前駛。路邊出現幾棟小樓,導游說那是一座榮軍院,是政府贍養那些與日本侵略軍打過、與共產黨軍隊打過、與臺灣懸崖峭壁打過而不死的獨身老兵的。暖暖的陽光下,院子里空寂荒蕪。老兵們就在這里,看著臺灣東海岸的日出,陪著最后的袍澤,慢慢老去。
我們在大陸成長的人,從小到大聽多了不畏艱辛、人定勝天的英雄故事,在海峽對岸看到同樣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卻發生在那些內戰里敗得落花流水、幾無抗爭之力的人身上,其中的驚詫以及驚詫后的默然,一直在我心底縈繞。
孟子說,“人皆可為堯舜”。之所以分出盜跖顏淵,概因為一個“為何而戰”。有時候我們充滿理想地為了一個東西用生命去搏,有時候又現實到寧肯茍活,更多的時候我們在一二一的重復中消化歲月。但是有很多變化比時間流逝的速度更快,昨天還知道為何而戰的人,今天也許就將被生活剝奪走最重要的東西。中國30年高歌猛進的成功,說到底是一種器物層面的成功,它如此脆弱,以至于華爾街上一只蝴蝶的翅膀,就可能扇起萬里之外垮塌千萬廣廈的風雨。我們的生活,都已經多多少少被這只蝴蝶改變。這個時候,請想想海峽對岸那些魂魄無家的老兵,那些看上去曾經失去靈魂又無器物,卻依然能夠改天換地的老兵。人,終究是萬物之靈長,這天地育佑的無與倫比的精魂,無論身處何種境地,終究不是為了低頭等待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