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元開放的時代里，任何非此即彼的思維、指揮如臂的企圖、為便于行政管理而制訂的公共政策，都只會帶來單向度的社會異化。與時俱進的和諧社會，畢竟不是供第一排的長官們觀賞的團體操表演

　　□文 高昱

　　最近，一次看起來很嚴格也很重要的全國性大檢查，輕而易舉地消滅了百年北大兩個閃耀著歷史光芒的傳統。媒體報道說，為迎接教育部組織的高校本科教學評估，北京大學校方先是于10月30日深夜拆除了位于三角地的海報欄，10月31日下午又發出通知，要求全校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務必攜帶學生證或校園卡前往教室樓上課，無學生證或校園卡者不能進入教室樓。

　　僅僅為了一次長官老爺們對大學教學質量的“例行考試”，

北京大學就在一天之內，將曾被多少代北大人視為北大自由開放魂之所系的三角地和自由旁聽，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行政權力對一切敵人秋風掃落葉般的強大、無情與高效，在泱泱北大燕園和萬千我中華未來脊梁面前，得到了最具震懾性的展示。

　　報道說，教育部組織的高校本科教學評估五年一次，上一次是2003年，當時北京大學沒有參加。11月下旬，北大就要迎來首次教學評估，校方非常希望能夠在19個項目上都拿到A。校容校貌很重要，于是所有不夠規范的地方都遭清理，貼滿小紙片的三角地海報欄自然難逃厄運；校規校紀管理也很重要，于是遲到、外來旁聽人員亂串課堂等影響教育秩序的現象不能容忍，北大負責人以北京外國語學院一名精神不正常的旁聽生擾亂教學秩序的例子，來證明“個別社會閑散人員”對教學管理的危害。

　　還據說，這不僅是為了迎接教學評估，更是校方與時俱進的決定。北大保衛部綜治辦有關負責人稱，隨著時代的變遷，信息傳播主要借助網絡進行，三角地的海報欄已漸失信息集散的作用，反而充斥著商業小廣告，與北大整體環境不符，拆除后將代之以整潔、氣派、由校團委統一管理發布內容的電子信息屏。北大校長許智宏進一步公開回應說，對三角地的整治不能叫做拆，而是規范，奧運會的一些賽事明年要在北大舉行，拆除的只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廣告牌，它們實在有損北大的形象。許校長說：“我看全世界那么多大學，都沒有那么亂的。”

　　規范是好詞，與時俱進是更好的詞，社會閑散人員是壞詞，亂七八糟是更壞的詞。北大校方用這兩對是非分明的詞組，給自己的行為賦予了無上的道德合法性。我仿佛聽見歐陽江河詠到：“黑暗和寒冷在上升/廣場周圍的高層建筑穿上了瓷和玻璃的時裝/一切變得矮小了……汽車疾駛而過，把流水的速度/傾瀉到有著鋼鐵筋骨的龐大混凝土制度中/賦予寂靜以喇叭的形狀/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從汽車的后視鏡消失了。”

　　自由張揚思想的三角地，因為“亂七八糟”而被拋棄，兼容并包、有教無類并哺育過毛澤東、沈從文等無數英才的自由旁聽，因為一個外校精神不正常的“社會閑散人員”的殷鑒而遭整肅。以時代疾駛而過的名義，以流水的速度，北大已經被龐大的混凝土制度，矮化成穿上瓷和玻璃時裝的喇叭了。這是北大行政官僚們眼中怎樣的“與時俱進”啊。

　　大學是什么？大學是為未來而準備的一個小社會，讓新青年在其中的四年，完成走向社會之前最后的思想、知識、生活和生存能力以及價值觀的準備。因此，它與其說是一個流水線工廠式的生產機構，不如說是由教授、學生和外面的世界一起構成的交流共同體。這樣的地方肯定是亂的，但那是眼花繚亂的亂，不是亂七八糟的亂; 它也肯定不夠整齊，但為什么我們一定要整齊劃一？眼花繚亂也好，多元開放也罷，本來就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健康的形態。正如國家領導人在談及地球村時多次強調的觀點，“陽光包含七種色彩，世界也是異彩紛呈，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歷史文化傳統，都有自己的長處和優勢，應該相互尊重，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共同進步”——這種“和而不同”的大智慧，不僅應用于看待國與國、民族與民族的關系上，更適用于我們如何構建共同體式的

和諧社會，以及如何看待總是讓權力者難以管理的三角地、外來旁聽等“麻煩制造者”。

　　三角地或許已經難以看到當年臧否國是的激揚文字，學生們需要的是租房、考研資訊，但無論是對一種歷史榮譽的致敬，還是服務學生們的現實需求，抑或是為未來保留一種可繼承的文化傳統，三角地海報欄的價值都遠大于它形式上的不夠現代；外來旁聽或許多少擠占了北大的教育資源，對應試和交錢而來的學生有些不公平，但還有什么比當年蔡元培老校長開門辦學的大氣及無數于旁聽中成就事業的北大“邊緣人”更值得北大驕傲？

　　我們這個社會，已經高歌猛進了近30年。然而高歌猛進不是與時俱進，就像增長不等于發展一樣。在多元開放的時代里，任何非此即彼的思維、指揮如臂的企圖、為便于行政管理而制訂的公共政策，都只會帶來單向度的社會異化。與時俱進的和諧社會，畢竟不是供第一排的長官們觀賞的團體操表演，百年大計的教育事業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