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凱 著名媒體人士，曾任中國青年報記者部主任等職，現任《瞭望東方周刊》副總編輯，國際航空報專欄作者。

　　□孫凱

　　封建制度下，家國一體的機制，往往會讓臣子很難做。

　　皇帝的子女、親人，是王朝的最大受益群體，皇帝將他們封王封侯，讓他們享盡榮華富貴，是因為深信他們是利益共同體，對王朝最忠心，會全力以赴維護王朝利益、維護皇權。但事實上，對外人或許他們能一致面對，但在自己家族內部，利益誰該多享誰該少享？經常是狗咬狗一嘴毛，咬到你死我活也是常見的事兒。

　　所以臣子的難做在于：在對待外人上，皇帝和他的七姑八大姨利益是一致的，江山是他們家的江山，外人是不可信任的。但皇帝又是國家利益的代表，皇帝的七姑八大姨爭奪利益，危害到皇帝利益的時候，臣子不忠君愛國吧，國家利益可能受到損害，國亂民不安。但若忠君愛國吧，往往會惹了皇帝的那些兒孫子侄；臣子是以疏間親，惹了他們的后果，是很難預料的。

　　漢景帝在整個封建史上算是罕見的明君了，可景帝時的兩大名臣袁盎、晁錯，卻都慘死于為維護皇帝的利益、或曰國家的利益，以疏間親的過程里。

　　《史記·袁盎晁錯列傳》載：梁王想成為漢景帝的繼承人，袁盎進言勸說，從此以后，這種議論便被中止，梁王因此怨恨袁盎，派人刺殺袁盎。刺客來到關中，打聽到眾人都對袁盎贊不絕口，便去見袁盎說：“我接受了梁王的金錢來刺殺你，您是個厚道人，我不忍心刺殺您。但以后還會有10多批人來刺殺您，希望您好好防備一下！”袁盎家里又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許多怪事，便到棓先生那里去占卜問吉兇。回家的時候，梁國的刺客果然把他刺殺了。

　　梁王是竇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是景帝的弟弟，竇太后想讓景帝傳位給梁王，景帝礙于面子也常說些活話，可袁盎作為一個忠臣表示了反對，攙和到他們的家事之中，竟然因此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殺，怎能不讓人感慨！

　　另一個名臣晁錯之死就更讓人對皇權的自私、對臣子的困窘有更多想法。漢景帝繼位后，任命晁錯為內史。晁錯多次請求皇帝單獨與他談論政事，景帝每每都聽，寵幸他超過了九卿，晁錯被提升為御史大夫，請求就諸侯的罪過相應地削減他們的封地，收回各諸侯國邊境的郡城。諸侯們因此痛恨晁錯。后來吳、楚等七國以誅殺晁錯為名義反叛。景帝害怕了，就命令晁錯穿著朝服，在東市把他處死。吳、楚等七國的反叛并沒有停止，最后還是靠一批忠臣，真刀真槍才平叛成功。

　　平叛過程中，一位謁者仆射鄧公從前線回京報告軍事情況，景帝問道：“你從軍中來，聽到晁錯死了，吳楚的軍隊退了沒有？”鄧公說：“吳王蓄意謀反已經有幾十年了啊，他為你削減他的封地而發怒，所以以誅殺晁錯為名義，他的本意并不在晁錯呀。我擔心天下的人從此都將閉口，再也不敢進言了。”景帝問：“為什么呢？”鄧公說：“晁錯擔心諸侯強大了不能夠制服，所以要求削減諸侯的封地，借以尊寵朝廷，這實在是關乎萬世的好事啊。計劃才開始實行，竟然遭到殺戮，對內堵塞了忠臣的口，對外反而替諸侯報了仇，我私下認為陛下這樣做是不足取的。”這位鄧公，實在是晁錯的知音啊！

　　晁錯提出削藩之議后，天下震動，他的父親從家鄉趕來對他說：“你侵害削弱諸侯的力量，疏遠人家的骨肉，人們紛紛議論怨恨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晁錯說：“不這樣的話，天子不會受到尊崇，國家不會得到安寧。”晁錯的父親說：“但這樣的話，劉家的天下安寧了，而我們晁家卻危險了……”便服毒藥自殺了。晁錯的父親死后十幾天，晁錯就被斬于東市。看來，晁錯的父親比身在朝中的晁錯及諸大臣更明了家天下的實質。

　　不過也有以疏間親成功而且能因此和君王相交得比親人還要親的事兒。《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載：窮困潦倒的書生范睢來到秦國。當時秦昭王已經即位36年，他的母親宣太后權勢熏天，宣太后的弟弟穰侯與華陽君、昭王的弟弟涇陽君和高陵君都依仗宣太后而大權在握。第一次拜見秦昭王時，到了宮門口，范睢假裝不知道是內宮的通道，就往里走，宦官喝斥道：大王來了！范睢故意亂嚷著說：秦國哪里有王？秦國只有太后和穰侯罷了……

　　在得到秦昭王信任后，范睢對秦昭王說：獨掌國家大權的稱做王，能夠興利除害的稱作王，掌握生殺予奪權勢的稱作王。如今太后獨斷專行毫無顧忌，穰侯出使國外從不報告，華陽君、涇陽君等懲處斷罰隨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從不請示。這四種權貴湊在一起而國家卻沒有危險，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如今秦國從小鄉官到各個大官吏，再到大王的左右侍從，沒有一個不是相國穰侯的親信。大王在朝廷孤單一人，我暗自替您害怕，在您之后，擁有秦國的怕不是您的子孫了。昭王聽了這番話如夢初醒大感驚懼。于是廢棄了太后，把穰侯、高陵君以及華陽君、涇陽君驅逐出國都，并任命范睢為相國。

　　袁盎、晁錯以疏間親表忠心的結果是丟了性命，范睢以疏間親的結果是秦昭王待他比親人還要親———創造了古往今來君王對臣子封侯賞金貼心維護的最高記錄。看來家天下里，以疏間親的后果，全在于君王對自己安危、處境的判斷。是像敝屣一樣被棄于市，還是像珍寶一樣被寵于懷，全在君王當時地位的安穩程度，全在君王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