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捷
新世紀以來,中國突然掀起一股政治哲學熱潮,各種路數(shù)的政治哲學家和他們的代表作都涌了進來。比如說,施特勞斯及其弟子們上溯希臘、羅馬,發(fā)掘古人的微言大義;斯金納、波考克以史學方法進入文藝復興,探求共和主義的淵藪;羅爾斯、諾齊克則以經(jīng)濟學和分析哲學為工具,虛空地構想和爭論完備政治理論的基礎等等,真的是五花八門。但是這
些政治理論著作引進得極不平衡,還有許多大部頭經(jīng)典無人問津,很多學者少有人談及。
史珂拉就是其中的一位。
史珂拉當年以一篇“出于恐懼的自由主義”奠定她在學界的地位。在那篇文章里,史珂拉表達了她所謂“批判性自由主義”的基本立場。即她堅持的自由主義的目的談不上追求善,只是為了避免奧斯維辛那樣的惡,平庸的惡(ordinary vice),平庸的惡往往是最可怕的惡。史珂拉在經(jīng)典閱讀和學理分析之余,最終回到了日常政治生活,回到了當下。二戰(zhàn)以后,學界必須重建政治理論。羅爾斯的《正義論》偏向左傾建構,新保守主義偏向右傾教育,史珂拉則綜合了這兩種思路。一方面她和德沃金、哈特這樣的學者對話,分析“理論問題”;一方面她研究美國憲政史,“追溯傳統(tǒng)”。這兩方面的工作都匯集到對當下政治生活的反思和理解。像史珂拉那樣堅持中立而又復歸常識的自由主義不可能掀起什么熱潮,卻以其真實和可信牢牢占據(jù)了西方政治學界的主流。
她是一位女性教師。這里我特別要強調史珂拉的性別特征,當然并非出于什么女權主義的考慮。事實上,或是由于性別分工,或是由于情感的差異,女性能進入政治哲學這個核心圈子的人并不多。但頂尖的政治哲學家中從來不乏女性。往前有阿倫特,較近的有納斯邦,史珂拉也一樣,她們的工作和對現(xiàn)實的分析都贏得了男性同事們的高度尊敬。
女性政治哲學家一般都是好學生,愿意把大半輩子的時間投入思想史,學習古人的智慧。阿倫特的故事自不用多說,史珂拉也是如此。她從蒙田、孟德斯鳩、盧梭等法國思想家入手,進而研讀聯(lián)邦黨人等美國早期思想家,一路讀下來與前人對話,一直研究到阿倫特和沃爾澤,功課做得相當扎實。當然她并沒有把生命全都投入思想史,那只是她治政治學所習做的訓練和準備,但我們現(xiàn)今要閱讀盧梭卻繞不過她那幾本書。
女性政治哲學家一般都對倫理價值有最敏銳的直覺。很多偉大導師對混亂的現(xiàn)實、眼下的罪惡可謂視而不見、麻木不仁。可真誠的女性政治哲學家做不到這一點。二戰(zhàn)和奧斯維辛對史珂拉是沉重一擊,她流亡,躲避,長期面對隨時可能降臨的恐懼。對于她來說,“善”是太珍貴的價值,她如此珍視“善”,以至于要全力投入對“惡”的批判。
女性政治哲學家一般也更關心現(xiàn)實政治,不怕談論當下,不怕談論周圍,不怕被人嘲諷。她們就把自己定位在學生而非導師,把研究對象定位于現(xiàn)實而非虛幻,敘述真實的思考又有什么好被嘲笑的。史珂拉花很大力氣整理美國憲政思想,也論述“流亡”、“法治”、“服從”等基本政治問題,這些其實都與她真實生活經(jīng)歷有關,這本《美國公民權》的小冊子是她這類現(xiàn)實政治研究的典型代表。
我不想多費筆墨來介紹這本書。因為它太薄太清晰,不到100頁的篇幅,沒有任何引經(jīng)據(jù)典,也不會對任何人造成理解上的困難。畢竟這是史珂拉最后一本小書。史珂拉早年空談政治概念和邏輯而不引用前輩思想家的著作非常少,總是扎實地研究理論問題和思想史的問題。這是她晚年的一次講座。只有到了晚年她才敢講這樣的題目。她覺得自己能把美國憲政民主思想在幾次講座里說清楚,她也確實說清楚了。
其實美國政治思想的核心就是公民權(citizenship)這個詞,它與奴隸制相對應,即標志著美國人民的身份從奴隸-奴隸主轉向現(xiàn)代公民,由公民權來界定真實身份。公民權又可以細拆成兩部分或者兩階段,一是選舉權,一是收入權。前者是政治問題,后者是經(jīng)濟問題,一個靠民主制度,一個靠市場經(jīng)濟,兩方面的獨立作用確立了公民的社會地位,亦只有擁有這兩種權力的人才可以說是有了真正的公民權。
討論這種公民權不用追溯太多的東西。要說思想,只要有孟德斯鳩和杰弗遜;要說歷史,只要有南北戰(zhàn)爭;要說社群,只要有黑人奴隸和白人婦女;要說制度和文獻,只要有聯(lián)邦黨人文集和美國憲法。這種過程完全是在美國本土發(fā)生、演化和擴展的,給予人們所要的基本權利也從來不會是過多,只需要爭取到那必不可少的那一點,就能推動社會的健康運轉。當然這一點不是自發(fā)的,更不是必然的。美國能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除了得天獨厚的歷史條件,亦不可謂不幸運。史珂拉一直研究烏托邦思想,雖然她不相信什么烏托邦,但她覺得烏托邦思想在美國政治思想史里起到了關鍵的作用。美國遠不是什么烏托邦,卻也許比其他國家更接近烏托邦。
我一直覺得,“淺出”是比“深入”更了不得的功夫。史珂拉多年來力圖反思美國憲政,先做了大半輩子的準備工作,最后只用幾十頁的篇幅說了出來。它看似平淡,不如早年論文專著那么絢爛,卻是返璞歸真的結果。有趣的是,史珂拉思考成果進入中國的順序恰與她思考寫作的過程相反。我們最先讀到的是她晚年的思考,濃縮到一點點的平淡道理。可以想見,隨著今后史珂拉的書不斷被譯介進來,她的思想會在國內學界透出更加絢爛的光澤。
(《美國公民權:尋求接納》,史珂拉 著,劉滿貴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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