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觀察之秋風專欄
對于后發國家來說,現代化就意味著城鄉出現巨大差距,城市享受著現代經濟的相對高效率,農村則在傳統經濟的低效率中忍受貧困。對于這種現象,最不能忍受的是天生敏感的知識分子,尤其是文人。所以,從十九世紀以來,在幾乎所有后發國家,都出現過文人發起的各種各樣的鄉村建設運動。晏陽初、梁漱溟等先輩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就從事這方
面的努力。今天,也有一批知識分子從事著這樣的工作,中國農業大學副教授、蘭考縣副縣長何慧麗就是一位年輕的鄉村建設活動人士。
對于這些知識分子,我的欽敬之情真的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我自己也出身農家,家人迄今仍多在農村,所以所有熱心幫助農民的人都讓我感動。我也打心眼里希望他們的工作能夠持續下去,讓農民持久地得到好處,尤其是在他們因種種原因離開農村之后,新的社會、經濟試驗在農民手里也能夠具有自我成長能力,并向周圍擴展,讓更多的農民脫離他們也不樂意的狀態。而最后這一點期望,也讓我不得不對何慧麗乃至對文人所發起的幾乎所有鄉村建設運動,保持一種批評態度。這看起來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但我仍然希望表達自己的意見。
容我坦率地說,幾乎所有鄉村建設努力,都帶有一種城市價值優越感。包括何慧麗教授在內,這些鄉村建設活動者來自現代城市,鄉村是他們的一個對象。他們從事鄉村建設的時候,帶有強烈的啟蒙色彩。他們預設了農民“愚昧”、農村落后的文化與政治判斷。農民不知道自己的權利是什么,不知道該怎樣擺脫貧困,也不知道如何塑造道德觀念,甚至不知道如何安排私人生活,需要知識分子來指導他們、教育他們,安排他們的生產與生活。
鄉村建設活動者是充滿同情心的人,但他們的努力卻都預設了一種他們或許不愿正視的權力關系:農民必須被動地接受來自城市的價值、知識、規則。舉例來說吧。何慧麗從事各種努力的一個基本依據是她的一個道德與政治判斷:組織農民不能只靠農民。為了組織農民,她搜尋了四種人,大學生、知識分子,焦裕祿式的好干部,城里的志愿者,以及農民精英。可見,在她那里,組織農民的人主要不是農民,而是城里人。何慧麗之所以讓這些城里人來組織農民,是因為她相信,農民自己組織不了自己。如果沒有城里人的現代知識與組織技術,農民就永遠是一盤散沙。她之所以要替農民賣大米,也是因為她相信,農民不能依靠自己的知識和智慧在市場中生存,如果沒有城里人的幫助,就將永遠陷于貧困狀態。當然,何教授找的也都是城里的“好人”,有責任感的人,他們具有為農民犧牲自己的道德勇氣,可以花時間志愿或在基金會的資助下幫助農民,也可以按照高出市場價格一大截的價格購買農民的大米。
尤其要注意的是,在這里,來自城里的這些農民的組織者,又是由“我”組織來。何慧麗的角色是雙重的:一方面是大學副教授,擁有城市的現代知識;另一方面則是蘭考縣的掛職副縣長,因而也擁有一定的權力,這種權力的淵源也是城市。
我有一個小小的問題:在這幅城里人無私參與鄉村建設的感人圖景中,農民在哪兒呢?農民扮演著什么角色呢?不得不直話直說,農民基本上成為群眾演員,甚至成為需要組織、教育的對象。何教授不相信市場,而背后的潛臺詞就是不相信農民,農民必須依靠來自外部的慈善性質的幫助。問題是,基于這種預設的幫助,對農民究竟是禍是福?某一天,何教授們因為某種原因離開蘭考,那些今天在知識分子道德感召下得到了某些福利改善的農民,還能夠繼續有所改進嗎?
今日鄉村社會的困境,其實正是城市主導的經濟、政治結構造成的,城市為了實現強制性現代化,人為地建立了一種絕對地不利于農民的制度框架。這套制度框架的哲學基礎則是啟蒙主義。即便在這套體制把鄉村變成了城市的一種麻煩,具有同情心的城里人在幫助鄉村的時候,也仍然無法擺脫城市對鄉村的知識、道德、制度優越感。他們通常無視鄉土社會的內部規則,無視農民的知識與智慧,以一種無可救藥的家長主義心態,代替農民作出選擇。
城里人如果真的同情農民,那就最好捫心自問:你是否把農民看成跟你具有同樣的獨立意志、跟你具有同樣的自由精神、跟你一樣生活在有效的道德與文化制度中、跟你平等的公民?如果你把農民當成平等的公民,那么,你就會知道自己的角色最多只是輔助性的,越俎代庖,不過是歧視的一種高級形態而已。
(作者系著名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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