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楓
2004年5月,我去西班牙出差,臨行前登錄柏林愛樂大廳網站,得知已經離任并絕癥纏身的指揮大師克勞迪奧·阿巴多將重返柏林愛樂大廳,指揮他曾經的親兵——柏林愛樂樂團演奏三場馬勒的第六交響曲,就是標題“悲劇”的那首。我深知這場演出的分量與價值,一旦親歷,必將成為一生中最難忘的回憶。然而我還是錯過了這場音樂會,因為不可脫身的
俗務,當然,入場券能否順利拿到也是“未知數”。
2005年,這場演出的錄音CD由DG發行,樂評家和音樂報刊推波助瀾,一時該錄音被奉為“傳奇”,并迅速沖上銷售排行榜的前列。據說,馬勒第六交響曲上一次上榜已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當時的版本是伯恩斯坦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也是由DG出品。英國著名的音樂評論家大衛·古特曼不僅是研究馬勒交響曲的權威學者,而且是堅定的伯恩斯坦擁護者,他始終以伯恩斯坦的詮釋為準繩,用以對照其他的馬勒詮釋者。他稱阿巴多的馬勒第六交響曲是“緊密精致、簾幕重重的舊式馬勒”,與伯恩斯坦的“怒放與凋零”截然不同的是,阿巴多的馬勒在速度控制上謹慎而微妙,被有意淡化的弦樂呈現出室內樂般的清澈空曠的效果,猶如“置音樂于阿爾卑斯山沐浴著春光的峰巖上”。
在古特曼看來,伯恩斯坦是不可仿效的,他的馬勒境界難以企及,不僅僅是忠實馬勒原意,而且具有“終結者”的意義!芭排c凋零”是古特曼評價伯恩斯坦的馬勒的神來之筆,伯恩斯坦用生命詮釋馬勒,每一次馬勒的演奏都是生命的一次燃燒。他后來在睡夢中無疾而終,看起來亦順理成章。但是阿巴多在指揮這部《悲劇交響曲》時已病入膏肓,形如枯槁。自從他2000年被確診為胃癌并做了手術之后,他的生命之鐘就進入倒計時。他的詮釋理念和音樂感覺大變,每一次錄音都像是一份遺囑,貝多芬和馬勒是他遺囑的核心。
與他的第一套馬勒交響曲全集相比,新的馬勒不僅是音響的動態感、鮮活感和亮麗感都有所抑制,而且越向前推進就越顯得動力感在削弱,甚至在節奏的變化上也多有笨拙滯澀之處。從2002年聽馬勒第三開始,我就一直有“這是阿巴多最后的錄音”之感,借用我最崇敬的西班牙電影導演布努埃爾的自傳書名《我的最后一口氣》,我感到阿巴多在指揮他的“新世紀馬勒”時,用的就是“最后一口氣”。他既深思熟慮,竭盡全力,又努力克制,極盡節儉。他在許多抒情的慢板段落的細節表現上,展示出他的不凡功力,多有發前人所未發之筆,而且感人至深,直達生命的終極目標。以上指向常常在第一樂章都未形成主流,而是如潺潺小溪慢慢匯成勢不可擋的河流,也就是說到了第三四樂章的時候才獲得決堤般的大爆發。我想這也是大衛·古特曼對阿巴多的第六稍有微詞的地方,因為按照阿巴多指揮第三、第七、第九和第四交響曲在邏輯上的思路,他不應該在第六交響曲中采用將“行板”樂章移到第二樂章的做法,這是一種曾經流行的庸俗理解,真不知阿巴多為何讓自己的挽歌提前到來,難道是與貝多芬的《英雄》做一個有意的對應?
正如古特曼所說,阿巴多的許多處理方法都比較老派,音響層次厚重集中,色彩變化少,意境上追求樸素純凈,恬淡幽暗,造成的動人效果是不知不覺的。一個人格高尚的人,對他即將告別的世界往往心滿意足,少有留戀。他用“最后一口氣”吟詠出大徹大悟之后的本真,榮華煩囂過后的寧靜與單純,作品的戲劇性被抽離了,困頓的煎熬也釋放得煙消云散,音樂的肌體就像阿巴多的身形一樣枯瘦,但面容釋然,無牽無掛。
《悲劇交響曲》行板樂章那個著名的有“情書”之稱的“阿爾瑪主題”不再一唱三嘆,徘徊不去,而是如貼在高高藍天上的散淡碎云,縹緲自在,漸行漸遠;或者如羽毛的精靈,在不可知力量的操動下,沿著命里注定的軌跡,在空中畫著驕人的美麗曲線。聽著阿巴多的演奏,我在想,如果馬勒在寫完第六交響曲之后去世,對他該是多么美麗的結局。∷械臒⿶缿n愁不復存在,他與這個世界達成幸福的和解,他在愛情最迷人的芬芳中謝世,不會有《大地之歌》中的“生命苦短”,也不會在第九交響曲中用死亡的恐怖陰影來恐嚇自己。
在《悲劇交響曲》之后,我不認為阿巴多的新馬勒交響曲全集再有克盡全功的必要了。他在去年底問世的第四交響曲里已無話可說,不過是重新確立一個標準范本而已。剩下的第一、第五和第八恰恰都是馬勒最詞不達意之作。也許當馬勒超凡入圣時,瓦格納是阿巴多的“最后一口氣”,他在兩三年前指揮琉森音樂節樂團演出了音樂會版《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第二幕,再一次透支了他已呈枯竭之相的生命能量。去年,我聽到了他的瓦格納作品新專輯,最精彩也最發人深省的是《帕西法爾》組曲,以超越人性的觀念演釋一部棄絕人性的作品,表現出來的是十足高潔的人性。對偉大的音樂家來說,《帕西法爾》是最榮耀的結局,赫爾曼·萊維、莫托爾、克勞斯、克納佩爾茨布什、萊因斯多夫,還有切利比達克,他們晚年最偉大的錄音正是“神圣禮拜五的音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