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戎
社會學家總是忍不住要把生物學研究成果在人類自身社會中加以運用。達爾文的“適者生存、優勝劣汰”深入人心之際,也正是斯賓塞如日中天之時。近年來,雖然生物學界對達爾文產生了越來越多的質疑,但傳統進化論仍然能夠勉強維持住正統老大的地位。相比之下,社會進化論在社會學領域的境遇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斯賓塞已被全體社會學家所拋棄
。
所以不難理解的是,對于那些質疑達爾文理論的生物學新進展,社會學家們顯得比生物學家們要熱心得多。理安·艾斯勒就是這樣。在其成名作《圣杯與劍》中她坦承:自己受到斯蒂芬·杰·古爾德很大的啟發——古爾德將混沌理論應用于生物進化,得出寒武紀大爆發的理論;而艾斯勒則把混沌理論應用于人類自身的歷史。
在艾斯勒看來,相比于幾十萬年時間跨度的母系文明,只有幾千年歷史的父系文明只是在通衢大路的行進過程中骨碌碌跌向路邊荊棘的一次意外——艾斯勒稱之為“文明的改道”。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父系文明——這個意外——何以會產生?
關于這個問題,我們早已習慣的解釋是:“當私有財產出現之后,母系社會自然而然地就被父系社會所取代。”然而細究之后我們就會發現,這個解釋其實非常“不自然而然”。以云南納西人的情況來看,解放前,納西人社會已經因為貧富分化而產生了貴族、平民和依附農三個等級,可見是有私有財產的,但是其母系氏族的建構并未受到損害,他們怎么就沒有“自然而然”地進入父權制呢?艾斯勒自己舉的例子是克里特島:它最終被父系的邁錫尼文明所毀滅,原因正是因為它的富庶。
對于這個問題,艾斯勒在《圣杯與劍》一書中用混沌理論給出了解釋。一個復雜系統要想產生相變,須滿足內、外兩個條件:內因是遠離平衡態,意即系統內部充滿了矛盾和沖突,從而富于能量而變得敏感;外因則是系統外部出現一個擾動。這個擾動雖然能量很小,但因為系統離平衡態足夠遠,所以仍可以對龐大的系統產生顛覆性的影響。就好比一塊幾十噸重的石頭正好在懸崖邊上,一個蘭花指就可以把它推下去一樣。
母系社會之所以會遠離平衡態,答案在于農業。原始農業的產量很低并且不穩定,遇到荒年,部落間就會發生戰爭。較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采獵時期,整個母系社會顯得動蕩不安。此時,外部出現了一個微小的擾動——外高加索地區的三次寒流,使得以游牧為生的庫爾甘人無法生存,于是大舉向歐、亞大陸入侵。更要命的是,該死的庫爾甘人還掌握了冶鐵技術。鐵這個東西比銅更硬,而且還輕。以石頭和青銅為武器的母系社會遂“歷史性地敗北”,圣杯就此讓位于劍。
在艾斯勒看來,母系文明時期的男女關系是平等互助的,她稱之為“伙伴關系”,這是人類兩性關系的常態;而父系文明時期的男女關系是不平等的,是以“男人壓迫女人、一部分男人壓迫另一部分男人為特征的”,她稱之為“統治關系”,這是人類兩性關系的變態。
我們可以把《神圣的歡愛》看作是《圣杯與劍》的姊妹篇。在揭示了父系社會男女關系的“統治與被統治”的根本性質之后,艾斯勒又在《神圣的歡愛》中向我們揭示了男人維持這種統治的計謀——在宗教、文化、日常用語、政治和經濟制度上對社會進行全方位改造,以達到讓女人“從感官上,而不僅是從態度上服從(男人)”的目的。也就是說,要讓女人對男人的服從達到“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潛意識層面。書中,艾斯勒一邊抽絲剝繭逐條分析,一邊頓足捶胸痛心不已。為此她發明了一個新詞——肉體政治學。用她自己的話來概括就是:“我們對肉體的看法和做法,以及由誰來決定我們對肉體的看法和做法,都與政治緊密相關。”在她看來,節食減肥和裹小腳并無本質區別。二者都是男人決定女人對肉體的看法和做法的結果。
而在文化層面,艾斯勒舉的諸多例子中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并不是什么電影或小說,而是童話《灰姑娘》。艾斯勒的解讀讓我感到很震驚:首先,灰姑娘之所以得到王子的愛,是因為她符合他的審美標準——穿得上那只水晶鞋。其次,女人都不可靠。惡毒的繼母、嫉妒的姐妹,所以女人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睡美人》也有著相同的寓意:女人無須做任何其他事情,只要努力去符合男人們的審美標準,自會有王子翩然而至。然后,付出身體,得到一切。
這樣的解讀確實令人感到震驚。女人們從小時候就開始被這種文化洗腦,要想得到真正的解放實在是難上加難。艾斯勒給出的處方是:重新奪回對身體的控制權是建立女性視角的關鍵所在。具體的措施則是性革命和意識革命。
說到性革命,艾斯勒也未能免激進女權主義者的流俗,大聲呼吁“陰蒂的權力”,痛斥弗洛伊德關于“陰道高潮的錯誤觀念”,極力主張將快感中心(陰蒂)與生殖口(陰道)二者分開獨立看待。說陰蒂是快感中心,這個我是同意的。說女人有享受快感的權力,我也是同意的。但我始終也沒弄明白,在陰蒂體現其權力的時候,男人應該承擔怎樣的“伙伴角色”。
而關于意識革命,艾斯勒仍然用灰姑娘來舉例。在這個新故事中,“這位灰姑娘不再逆來順受,而是把她同父異母的姐姐爭取過來一個,共同教育那位又自私、又麻木的繼母和那位遲鈍而不稱職的父親,教他們怎樣做體面的父母……當然,新故事里的三個女孩兒誰也不會去試穿那著名的水晶鞋,他們會讓王子的信使給王子捎個信,告訴他說,他如此看重女子的肉體,竟然覺得她們的某一個部位一定要符合某種既定的規格,這樣的男人永遠不會得到任何女子的青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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