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炳月
《黑戈壁》這本書我是一口氣讀完的。二十三萬字的書說是“一口氣讀完”難免流于夸張,具體說來就是在從開始閱讀到讀畢全書的兩天里我一直被書中的內容所吸引,無暇他顧。黑戈壁位于新疆、甘肅、蒙古、寧夏、青海之間,東起額濟納河,北抵中蒙邊界的阿濟山脈,南臨河西走廊西段的祈連山,西依天山東段,面積大約20萬平方公里(那相當于江蘇
、浙江兩省面積的相加)。廣袤的土地上布滿黑色礫石,故稱“黑戈壁”。荒涼的黑戈壁上有一座神秘的碉堡山——即斯文·赫定的名著《絲綢之路》描繪的“丹畢喇嘛城堡”,民國初年神出鬼沒的黑喇嘛丹畢在此占山為王,令行旅者談虎色變,令當地和蒙古、蘇聯的當政者心神不寧。1923年,數名外蒙古特工經過精心策劃刺殺了黑喇嘛,將其頭顱割下帶走。1925年,黑喇嘛的頭顱成為圣彼德堡珍品陳列館的一件編號為3394的珍藏品,浸泡在裝滿福爾馬林的玻璃器皿中。六十五年后頭顱被第一次從器皿中取出,依然引起歷史學家的濃厚興趣……
《黑戈壁》就是用這樣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死死抓住了我。讀畢該書我不禁感到后悔——為錯過穿越黑戈壁、進入碉堡山的機會而后悔。2003年10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組織了一次名為“不能遺忘的絲綢之路”的探險考察,帶隊的就是《黑戈壁》的著者楊鐮。正是在那次探險考察的過程中,他找到了在二十世紀西方探險家的著述中被多次寫及的黑喇嘛要塞碉堡山。我本來已經被考察隊錄取,可惜出發(fā)之前因故打了退堂鼓。
《黑戈壁》并不僅僅是一本敘述傳奇故事的書。相反,它具有嚴肅、豐厚的學術內容——包括以黑喇嘛為中心的資料考證,民國時期西北地區(qū)的歷史沿革與歷史人物,以及地名中的語言學問題,等等。著者經過對歷史記載、民間傳說以及照片的考證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八十年前在碉堡山被刺殺的并非黑喇嘛本人,而是其替身札哈沁貝勒!這一結論盡管讓人吃驚,卻很有說服力,能夠解開諸多歷史謎團。這個結論對于“西部史”(假如存在著這樣一個學科的話)研究所具有的價值,需要史學家來評估。
然而,這樣一部包含著嚴肅學術內容的著作卻深深地吸引了我這種非專業(yè)的讀者。何以故?原因在于著者用文學寫作的方式“革”了純學術的“命”。
《黑戈壁》書前所附題為《關于作者和本書》的短文將楊鐮稱之為“目前國內為數極少的以‘非虛構文學’方式寫作的學者型作家”,并將《黑戈壁》同樣作為“非虛構文學”來看待!胺翘摌嬑膶W”的概念大概是從英文的non-fiction轉換過來的,不過,從前述包含在書中的學術內容來看,這一概念因為外延太大而內涵空泛,并不完全適合于《黑戈壁》。由于同樣的原因,將楊鐮稱作“作家型學者”(而非“學者型作家”)也許更恰當。只有這樣,學術內容在《黑戈壁》中是如何被“文學化”的這一根本問題才能凸現出來。
就內容的基本構成而言,《黑戈壁》包含著三種主要元素。一是以黑喇嘛為中心的西部歷史,二是著者個人的人生故事,三是探險旅行。相對于第一種元素的學術性而言,后兩種元素則更多文學性。然而,著者卻將這三者水乳交融地統一在一起。這種統一是以三者的潛在關聯為前提的。1968年,年輕的著者作為一位知識青年從北京來到遙遠的新疆,成為軍馬場的牧馬人。一年之后,“黑喇嘛又回到了黑戈壁”的消息使他知道了黑喇嘛這個傳奇人物,以及相關的諸種傳說。此后的三、四十年間,黑喇嘛成為他苦苦尋找答案的“世紀猜想”。這樣,三十年后的探險之旅也成為尋找答案之旅。不僅如此,在《黑戈壁》中這三種元素還被納入文學性的敘述方式之中。全書的開頭與結尾構成了時間與空間的循環(huán),設置懸念、半遮半掩的敘事技巧則一直吊著讀者的胃口。是什么人在碉堡山不遠處的地面上用黑石子鑲嵌出“敦煌天杰”四個大字?獸醫(yī)所唱蒙古歌謠中的“說話的猛獸”一語意味著什么?這些在書的開頭部分提出的問題在書的后半部分才有答案。就這樣,本來可以用純學術的方式處理的黑喇嘛問題避開了學術的枯燥,以新鮮的姿態(tài)出現在讀者面前。
《黑戈壁》出版之后,文學研究所曾邀請在京學者召開座談會。據說與會者的看法之一便是該書“給評論家出了難題。”我想,所謂難題大概是指該書體裁的不確定性讓評論家感到陌生、感到手足無措。確實,這樣一本將歷史研究與著者個人的生命體驗以及探險旅游有機結合起來的書在體裁的層面上難以歸類,年終總結的時候著者能否將其作為“科研成果”記入統計表也是個問題。不過,正是這種體裁的特異性之中包含著某種新的學術可能性。文學研究的職業(yè)化已經傷害到文學自身的生動性與感染力,某些無病呻吟或故弄玄虛的“學術著作”就是這種“傷害”的極端表現。如人們所諷刺的——“做學問做得不會說人話”,“學問之美,在于使人一頭霧水!贝_實,誰都能夠閱讀的學術不是學術,但拒絕閱讀的學術距離學術的死亡也已經不遠。如何使學術寫作獲得廣泛的社會性?如何給學術以旺盛的生命力?《黑戈壁》是可以模仿的。當然,我無意于將《黑戈壁》的寫作方式絕對化。模仿需要某些先決條件,更需要創(chuàng)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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